共雨小筑的卧室里,一缕晨曦从茜纱窗外照了进来。段喻寒依然在昏迷中,他清俊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映照下,依稀有了些暖色。
司马晚晴趴在床沿,痴痴的凝视着他。已经三天了,他还是这么昏昏沉沉的,不动也不说话。喂他汤药,他也喝不进。她一口口的哺给他,强逼他咽下去,可他咽是咽了,还是不曾有半点反应。
陆敬桥的话清晰的回荡在她耳边,“他皮肤上,有许多细小的红色斑点,应该是针刺入留下的痕迹。而那些针,已经全部钻入他体内,有些在血里,有些可能扎到肌肉里。如果力道够大,嵌在骨头上也是可能的。幸亏没有针直接从胸口射进去,否则刺入心脏,神仙也救不活。现在他脉息微弱,好在内功深厚,应该能支持一段时间”。
号称妙手鬼见愁的陆敬桥也只说“应该能支持一段时间”,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和上天争到什么时候。所谓“尽人事,听天命”,天的旨意到底是什么?
陆敬桥三天前就说出他的诊断和想法,“当务之急是把针从他体内取出,这是最难的。血液里的针会随着血的流动,四处游走。这种情形陆某第一次遇到,会尽快想办法。那些肌肉上的针等他醒了,一寸寸的按下去,再询问他的反应,来确定针的位置。至于骨头上究竟有没有扎进针去,也要等他醒来再说。总而言之,针在他体内的时间越长越危险。务必让他早点醒来,早点进行治疗。”
说是这么说,可段喻寒始终不曾醒来。她有时给他讲述少时的趣事,有时温柔的描绘将来美满生活的画面,有时骂他丢下她和孩子就这么走是不负责任,有时掐他的人中和虎口,有时着急起来,狠心的使劲摇晃他的身体,可任凭她出尽各种方法,段喻寒依然昏迷不醒。
陆敬桥说过“凡人都有生存意志,在死亡的边缘,谁的生存意志强谁就可能再回到人间”,以段喻寒对司马晚晴强烈得近乎疯狂的爱,他应该会想醒过来,可为什么没有?难道“斜风细雨不须归”真的是伤人立死,无药可救?
“小姐,你躺一下吧。”小玉劝慰着。不过三天,司马晚晴的美目已经失去了往昔的神采。仿佛随着段喻寒生命的一点点流逝,她的生命也象娇艳的玫瑰,盛开后便是日复一日的凋谢枯萎。
“你吃点粥,你这样孩子受不了。”岳中正不知何时进来,痛心的望着这个可怜的孩子。
司马晚晴回头看了看岳中正,呆呆的想了半天,终于起身到桌边,示意小玉把粥端过来。即便段喻寒真的死了,她还是必须活下去。烈云牧场,她的孩子,都是她的责任。即便她再伤心再绝望,她也不能选择随他而去。
他若真的死了,不会带走她的生命,只是,她的生命中再没有快乐和欢笑。他若真的死了,她依然要坚强勇敢的走自己的路,只是,这人生路太凄清孤独。
岳中正过去探视段喻寒,禁不住伤心叹气,“他还是不醒?”
“嗯。”司马晚晴回答得很无奈。
岳中正坐在床沿,若有所思,突然俯身下去,在段喻寒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。岳中正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,但为了救段喻寒的命,他只能放手一搏。
“呃——”出人意表的,一柱香工夫后,段喻寒发出低哑的呻吟声。
“你醒了?”司马晚晴惊喜交加的冲到床边。岳中正默然起身让她,心中苦苦的。她不知道段喻寒是怎么醒的。唤醒段喻寒生存意志的不是爱,而是恨。
如果她知道段喻寒是怎么对司马家,她是否还会一心一意要他醒来?如果她知道段喻寒醒了,司马家将遭受怎样的命运,她是否还会一心一意要他醒来?
段喻寒的眼睛渐渐睁开,恍惚间看到司马晚晴憔悴的小脸。他想说话安慰她,喉咙几经挣扎始终发不出声音,他想伸手抚摸她的脸庞,但那手竟沉重得提不起半分。整个身体木木的痛,僵硬得动弹不了,好像完全不属于自己,属于自己的只有一双眼睛。
“不要丢下我。”司马晚晴好像知道他想做什么,拿起他的右手,轻轻摩擦自己的脸。右手、右臂连带肩头瞬间剧痛,仿佛有无数尖锐的小刺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肆虐妄为。人本能的保护机能让他几乎要立刻晕过去,但他努力的保持清醒,他好怕自己会一睡不起,再也见不到她,他更不想让她伤心难过。
她的脸颊冰冰凉凉的,她的泪水顷刻间润湿了他的右手,冰凉又温暖的感觉让他心安。看他额上不停渗出的冷汗,司马晚晴再一次痛恨自己的忘情。陆敬桥再三交待,不要随意挪动段喻寒,因为你动他一下,他体内的针就会四处流窜,剧痛无比。
她慌忙把他的手放下,准备派人去请陆敬桥。门口已传来陆敬桥有点兴奋的声音,“陆某总算找到取出他体内小针的法子。”
“什么法子?”段喻寒醒了,司马晚晴的世界立刻明亮起来。
陆敬桥看到段喻寒睁开眼睛,更是高兴,也不多说,就打开随身带的罐子。司马晚晴探头看去,里面竟是些慢慢蠕动的虫子。那虫子长不及一寸,背腹扁平,前端较细,看上去象片片树叶,身体有好几节,却又看不出哪一端是头。
“这是什么?”司马晚晴强忍住恶心的感觉问。
“这是水蛭。”陆敬桥见司马晚晴一脸的茫然,知道她不明白,“水蛭就是蚂蟥,可以吮吸肿毒、恶血,治疗瘤肿、局部瘀血。”他这么一说,司马晚晴更不懂了。段喻寒的身上没中毒,也没有瘤肿瘀血什么的,用水蛭做什么?
陆敬桥继续解释,“那天仔细查看他身上的针孔,都是极细微的。推测起来,那些针非常细小,估计二十个那样的针加起来的粗细,大致相当于一根普通绣花针。现在他体力不济,不适宜拔出肌肉上的针,还是先处理血中的针为好。水蛭喜好吸食人血,路某判断,水蛭在他身上吸血时,血的粘性自然会把针带出来。如此一来,就可以达到取针的效果。”
如此大胆的疗法可谓闻所未闻,司马晚晴听得愣了,“可他现在这么虚弱,水蛭吸出大量的血,会性命不保。”
“这个陆某也想过,但是不这样的话……”陆敬桥停下来,不想说残酷的话伤害司马晚晴。司马晚晴自然明白,现在只能和天赌一赌,如果血液中的针不取出,运行到心脏,段喻寒更是死定了。
“你觉得怎样?”司马晚晴忍不住问段喻寒,她想知道他的想法。段喻寒眨了眨眼,是表示同意吧。他一向都是坚坚韧不拔的。
“好,就这么办。”司马晚晴也同意了陆敬桥的疗法,“不过为了慎重起见,先放一只试试。”
“这个自然。”陆敬桥说着,挑出一只水蛭放在段喻寒身上。那水蛭尝到人血的新鲜,立刻拚命的开始吸吮。它一用力吸,加速了血液的流动,无数的针在他的身躯四肢内快速穿越、撞击,霸道无情的四处游走。段喻寒的全身不断的涌出冷汗。司马晚晴对他的痛好像可以感同身受,蓦地背过身去,不忍再看。
他安静的闭上眼睛,如果这彻骨的痛是上天对他的惩罚,他坦然接受,无怨无悔。
片刻间,那水蛭的身子飞快鼓胀起来,陆敬桥正要拍打它下来。那水蛭自个儿一震,从段喻寒身上跌在地下,激烈的挣扎翻滚后,终于死了。陆敬桥捉它在手,随手一挤,水蛭吐出一口血,殷红的血中隐约可见两根细如牛毛的小针。
司马晚晴一看之下,甚为惊讶,想象中还有许多这样的夺命小针在段喻寒体内,不禁骇然。陆敬桥对水蛭的表现很满意。司马晚晴点点头,示意他再多放几只水蛭到段喻寒身上。于是,陆敬桥如法炮制。
一个时辰后,已经有五六十只水蛭陆续吸出小针死去。水蛭吸针的过程,相较世上任何一种酷刑毫不逊色,段喻寒的头发几乎都汗湿了,唇色也越来越苍白。司马晚晴焦急的望着陆敬桥,这样下去,无异于饮鸩止渴。针吸出来,段喻寒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。
“好了,今天就到这里。”陆敬桥终于罢手,没等司马晚晴相询,已拿出药粉在水蛭咬食的地方抹了几抹,迅速止血,又递了张药方给小玉,叫她马上煎药送过来。
“他失血太多,明天再这样可不行。”司马晚晴不得不提醒陆敬桥。
陆敬桥忙碌了半天,此刻终于可以轻松一点,“小姐放心。照刚才的情况看,最后几只水蛭吸出的针只有一两根,路某相信他血中的针已经不多。明天再放几只水蛭,血中的针应该可以完全清理出来。”听他这么说,司马晚晴焦虑的心总算稍稍安慰了些。
段喻寒沉静的躺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司马晚晴拿手帕轻轻帮他擦去脸上的汗。陆敬桥又仔细的给他检查了一番,“姑爷胸口的刀伤好得挺快,没什么大碍。”他虽没问这伤口怎么来,司马晚晴还是有点尴尬。
陆敬桥识事务的及时告退,司马晚晴也不留他。
随后的两天,水蛭终于把段喻寒血中的针完全吸出来。而烈云牧场也动用一切关系,寻找补血养气的绝好药材,什么千岁人参,极品阿胶,万年何首乌,灵芝仙草,天山雪莲。一时间,送药材来的人特别多,趁机巴结一下烈云牧场,以后好处多着呢。
又是早晨,段喻寒脸上渐渐有了血色,看上去气色好多了。司马晚晴望着他熟睡的脸,还是忧心忡忡。他是好转了很多,可扎在肌肉上的针还没拿出来。按照陆敬桥的说法,是要一寸寸的顺着皮肤按下去,看他的反应,来确定针的位置。想象起来,也是件异常恐怖的事。对段喻寒来说,岂不又是一场酷刑?
看到他明明痛彻心肺,却依然默默忍受的模样,她比他还难受。
“晴……”段喻寒嘴角溢出这个字,声音虽轻,却足以让司马晚晴惊喜万分。
“你、可以说话了?”
不知何时,段喻寒已经醒了,黑眸中荡漾着纯净的笑意。司马晚晴望着他,忽然间想哭。失而复得的喜悦,非言语所能表达,洋溢在胸间的快乐让她不知所措。
段喻寒努力抬起手,司马晚晴忙制止他,“别动,很疼的。”
“没那么……疼。”他笑了一下,虽然虚弱,还是快乐的。血中的针清除干净,只要他不动,是不疼的。只是一动起来,还是有许多刺痛,但比较起先前的日子,现在他好过多了。
“扶我起来……”
“别多说话。”司马晚晴把他看得象个水晶娃娃一般,生怕一不留神,又有什么意外发生。她依他的话扶他起身。
段喻寒盘膝而坐,眼观鼻,鼻观心,心观丹田,潜心运功。虽然有所动作时,依然剧痛难耐,但他坚信自己没什么挺不过去。
浑厚的内力渐渐凝聚在丹田,活动了几下,身上的刺痛格外清晰。内力逐步走遍全身,头颅到脖颈,到左肩左臂左手,到右肩……直到脚根处。
司马晚晴只看到他的衣服象兜满风似的,越涨越大,终于裂开来,四散而飞。他的手臂大腿上有东西一点点的从皮肤地下慢慢挤出来,乍一看,到象突然间,长了许多寒毛。仔细看去,她认得那东西,和水蛭吐出的牛毛小针一模一样。
段喻寒居然用自己惊人的意志和内力,硬生生把肌肉上的针逼出来。此刻,如果司马晚晴细心一点,自然会发现他内力之深厚,尤胜过她爹,但她此刻只是狂喜,哪里注意到这些细节。
段喻寒的汗水顺着皮肤不断的流下来,本来体力尚未恢复,此刻又强行施展内力,在他已快达到极限,所以那些牛毛小针虽然上半部分逼出体外,下半部分还是扎在皮肤里。
“你别动,我来。”司马晚晴迅速拿布包在手上,一根根的捻起他身上露出来的针头,用力拔出。这样约摸过了半个时辰,她又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遍,确定没有漏网之鱼,这才坐到一边。
一瞥之下,却看到段喻寒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,她不禁有点脸红。她还是不习惯他这种眼神。
“喂,不许这么看。”她的语调好像在撒娇。段喻寒此刻已经精疲力竭,但看到她这样娇俏的神态,还是怦然心动。
她伸手去扶他躺下,要给他盖上被子,这才发现他是全裸的。刚才她全神贯注给他拔针时,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寻针拔针上,竟没注意到这个。怪不得他要那样望着自己。她一念及此,再不敢看他。
“亲一下,”段喻寒的眼睛亮晶晶的,焕发出异样的神采。司马晚晴要逃,手却被他拉着。
他的手虽无力,还是执着的不肯放手。她怕弄痛了他,只好迁就的俯下身,双唇急速在他唇上一点,立刻分开。
“不算,”他故作哀怨的望着她。
“那……等你好了再说,好不好?”她的脸一片绯红。
他笑了,“你说的,你欠我的……要加倍补回来。”他语调之暧昧,让人浮想联翩。
“咳咳”,司马烈和陆敬桥准备进门时,恰好听到这句话,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,但听那语气,显然是恋人间的调情。身为长辈,只好在门外先提示一下有人来了。
陆敬桥看到桌上司马晚晴拔出来的针,不由“咦”了一声。他还打算今天按他原先设想的方法,来清除针呢。本来,他也考虑过由内功深厚的人,帮段喻寒逼出针,但此针太过细小,极不容易受力,这法子他是毫无把握的。
“爹,他自己把针逼出来了。”司马晚晴被他们看到刚才的情形,此刻虽有点不好意思,还是喜滋滋的跟司马烈说了这个好消息。
司马烈高兴极了,乐呵呵的吩咐小玉多准备点补品,又让陆敬桥再检查一遍,看是否还有残留的针。陆敬桥却心中暗自纳罕,段喻寒能独自把针逼出,这份内功倒有些骇人。
陆敬桥尽职尽责的检查了一遍,又问了段喻寒的感觉。段喻寒除了浑身酸软,并无刺痛的感觉。当下,众人皆大喜过望。
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,上天对段喻寒的眷顾总算不薄。可他的康复,对司马家来说,是幸还是不幸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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