男孩穿得整整齐齐,枕着手臂平躺在床铺上,听着自己昂贵系统放出的拉二,思考着。
说是思考,不如说是逃避现实,没有逻辑更谈不上思辨,脑子里不时蹦出什麽【爲什麽要听拉赫玛尼诺夫;听维瓦尔第那不是破坏气氛;《命运》不是更激昂……不不,那会让外面的家人吓一跳】之类毫不相关的念头。
什麽?他究竟在思考什麽?
那自然是痴男怨女们亘古不变的深奥的哲学问题:爱情是什麽?
「……爱他妈的到底是——」
嘴中突如其来的粗话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,半晌才反应过来,原来自己已经心痛到喘不过气来了。
他翻过身看向堆在书柜旁的纸箱,那里面放着的是他梦寐以求的的数字播放器和耳放,男孩本和父母说好,高考後就作爲奖励入手,可现在离那场决定人生的大考还有一个多月,她们是男孩心中眷恋的人送他的,他没有被那丽人包养的自卑感情,因爲这些礼物是失败者的慰藉品,是可悲的饯别礼,是丑陋的补偿。
他打开过那令人憎恶的纸箱,里面有着那人的信,信封上有着她娟秀的字迹:吾甥序礼亲啓。
然而他根本不想啓封。
序礼想过撕烂那信,砸烂那铜铁,可她们有罪吗?她们没有,自己有,写信的女人有,他们在一起便是罪,就像被自己扔在地上的书里介绍的。
他看着书,心中罪恶感更增。他跟家人说自己在复习,自己爲了应试在阅读,而他却因爲那低俗的欲望困扰,把高贵的知识扔到地上。他捡起了涂先生的《乱伦禁忌》,想着先民那原始的恐惧,那爲防止不同辈分不同年龄层结合设置的各种禁忌,想起了打破这一切的自己……她呢,她已经认罪伏法了,她就要改过自新,男孩质问自己,还要沉迷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里吗?
他又看向还在自己床上的书,刚才他翻看的费先生的《生育制度》。
即使心乱如麻,费先生的文字也感染了他,那种人类爲了延续的伟大,结合先生的人格、学识、理想,男孩不由得有一种感动,他的小爱又能算得了什麽?人类的结合是一种责任,爲了繁衍爲了养育後代,而自己和她的事绝不是健康的榜样,哪怕是单就法律他们也没有任何可能。
「呵——」
他又瘫坐在床上,把音乐继续放大,逃避着现实。
【费先生是否当年也用功能学派的底子逃避现实呢,逃避那深爱、早亡的发妻——】
他知道自己不敬,先生跃动的文字滋养鼓励过自己,甚至那严肃的父亲都对那逝去的老人敬仰崇敬,看到自己买的书自豪地告诉男孩,费先生晚年曾写信夸赞过他的文章;他也知道人们爲何结合,绝不是爲那虚无缥缈的心动与爱恋,他努力要当爱情的虚无主义者,可心中的痛,那茶不思饭不想的身体反应依然实在,他如何也摆脱不了那段罪恶中的快感。
他的脑海又被那人的记忆填满,她的笑脸是那麽娇俏可爱,她的肌肤是那麽白皙柔滑,她的气味是那麽清新勾人,她的一切的一切,他就要失去了——她,他的小姨,今天就要结婚了。
【爲什麽会发展成这样……】
他马上就明白这是理所应当的结果,失去小姨才是世间的常理。
【爱,果然是要占有吗……】
他又一次否定了这个幼稚的想法,家人之间不存在占有,他们互相拥有,她即使不是自己的爱人,也是自己的小姨;他们即使不是夫妻,也将相互扶持、共行;他还会见到她,不会失去她……
不。
男孩对自己的说服又一次失败了,盯着那纸箱里冰冷的金属拉丝面板,他早就失去了那记忆里火热的可人儿,之後的小姨将会是另一个人了,接受了现实、对男孩冷漠、努力忘记过往不堪的人。
他不愿意砸掉那礼物,那会让他显得可笑;他不愿意用那礼物,那会让他感觉自己肮脏,是的,肮脏,是弄脏她的肮脏,也是接受了今天现实的肮脏。
深陷在自己世界的男孩被母亲的开门声唤醒,「序礼,咱们……关小点声,还以爲你真复习呢!咱们先走吧,先到会场去吧,家里太乱了。」
他的卧室外面人声鼎沸,亲戚邻居,摄像师、化妆师、伴娘,认识的不认识的全挤在这个本来还算宽敞的老房子。
他随着母亲离去,母亲她穿着优雅得体,脸上的疲劳也带着喜色,男孩努力地配合家人们,回应着人们的问候,努力让自己冷漠又稍有不甘,塑造那个和美人关系最好的小外甥的形象。
「嘿,我刚来就走了啊。」
邻居奶奶中气十足地责备序礼,一家子没有男孩的她自幼疼爱他,甚至平时饭点吃完饭就会过来串门,看着他吃饭,她说她最喜欢看小子唏了呼噜、风卷残云的样子。序礼知道,她把自己当成不曾拥有的儿子,不曾拥有的孙子,不过就连这麽关注自己的她,今天也没有多过问自己,听了妈妈说「王阿姨,我们先走了」,也就继续安慰抽泣的姥姥。
「我的老妹妹唉,哭什麽啊,该高兴啊,这四姑娘也出嫁了,老侯他也就安心——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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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往常一样,序礼坐在後排,听着开车的母亲唠叨家长里短,但今天没有他没有不耐,反而觉得这日常是那麽难得,直到母亲抱怨起今天的婚礼安排。
「你听没听啊?!真是的,神游外物,」母亲也不想对他最近的状态做过多批评,只当要高考了压力太大,「下午还要去补课,你走之前也不去看看你小姨就走。」
是的,他没有去见在闺房的小姨,那个今天被万衆环绕的她,就连昨天他都和没她说话,他甚至没看她,他不敢细瞧她的眼神,就当做没这个人,即使和他说话,也就点头称是糊弄过去。他害怕,害怕女人眼神中的决绝,她通知他自己的那天是那麽令人恐怖。
「我要结婚了,序礼。」
那天,她套着男孩喜爱的白色薄毛衣,剪短了秀发的她依然靓丽动人,不如说更多了分可爱,是的,她笑得是那麽可爱,光芒在柔嫩的肌肤上闪烁,她的新发型露着额头,笑容让熟悉的酒窝也展露无遗,鼻子蜷缩着,没有半分委屈。
他其实早有预料,但那一刻还是胃部抽搐全身无力。
他没有回话,目光也只是和她一触就躲开了,两人不说话其实已经有时日了,有一周……两周……还是一个月?但相比做出结婚的预定还是太快了。
他没有问爲什麽,只是听着她向家人陈述着和她结婚的男人的事情,即使恶心到想吐,也想了解得更多一些。
他做了最後的抗争,向母亲外祖母抱怨她草率的闪婚,抱怨那华而不实的凤凰男带她去簋街那种没品位的地方吃饭,抱怨他们去看那的三流爱情电影,抱怨他没有房子却买好车……但小姨就是家里人的心头肉,含在嘴里怕化了,终究是没有人能反对她。
「瞧你那样,别郁闷了……」
前排的母亲撇着後视镜说道,「你小姨你也不是不知道,一根筋……我其实也劝过她,我问过她单位的领导,追她的大有人在,谁知道怎麽选了你现在的姨夫。」
【姨夫——】
男孩张了张嘴,不想说这个词,他把头抵在了前排後座上,隐藏起自己的苦笑,「是,是啊……小姨就那样,对,对了,王奶奶怎麽叫小姨四姑娘?」
没想到这转移话题的随口一语,竟令母亲骤然沉默,露出了奇怪的怀念中带着不忍的表情。
「……四姑娘,啊,」母亲又顿了顿,「恩,就是四姑娘,不是加上你舅舅排行老四,其实啊,是你妈我之後还你还有个姨。」
「啊?」
奇怪的是序礼并没有多少惊讶,深陷悲思的他反而差不多猜出了缘由。
「唉……当年你那个姨,她就,应该叫夭折了吧……又赶上十年动乱,那会你姥爷还下干校了,唉,发烧,送医院也查不出来什麽病,就两天,烧着烧着就那麽过去了,最後一面你姥爷都没见到……」母亲的语调低沉,还有些不正经,可男孩知道,她隐藏起了哀思和沉痛,毕竟那是一个人,一个亲人,「没赶上好时候啊,查出来了那会也缺医少药的估计也治不好……唉,所以啊,他最疼你小姨。」
「啊,」他想到那个老头子,想到今天热闹的家中,居然不由得有点嫉妒,嫉妒她,嫉妒他的最爱,怨恨着她的随心所欲,似乎她从一出生就有人这权利,也许正是因爲全家人的爱,他才能如此平淡地伤害自己吧,「真好啊,小姨。」
「他也疼你的,序礼。」母亲连这点小心思都听了出来,「你出生後他就最疼你了,爸他是怕你们每一个人有事,他看着你们长大就高兴。」
他想着老人的笑,即使那老人的面孔已经模糊,老人的声音已经陌生,只要想到他,男孩就得知自己被爱着,就能获得了力量,好好活下去的力量。
母亲看着他缓过神来欣慰地微笑着,「你也长大了,我才跟你说这些。家里的很多事啊,你姥姥也不愿意提——」
「行了行了,什麽地震啊,什麽你考大学啊,听都听出茧子了。」
「嘿你小子——」
是的,他长大了。
【是啊,我长大了。】
男孩再一次从那胸口里的沉闷确认了这点。他长大了,他失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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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孩坐在角落的一桌,不熟悉的亲戚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,婚宴的菜品堪称豪华,但他食之无味。
周围的大叔大妈更是聊着无聊至极的事情,什麽谁谁来了没有,谁谁现在在干吗,谁谁生病了,饭店真好啊,排场真大啊,时间一晃就过去了,男孩都这麽大了、没想到小姨她都结婚了。
他还是不喜欢凑热闹,热烈的气氛,并没有开空调的五月份,都让他感到头昏脑涨。
序礼没有去迎接婚车,一直坐在这里,看着人来人往,周末的补课从来没有让他如此期待过,他一次次看着时间,一次次叹气,他终于在人群中寻觅到了母亲。
「妈,妈,」他找到救星般跑了过去,「到点了吧,该去补课了吧。」
「你着什麽急?」他母亲自然见了鬼一般看着他,「真是的,你跑哪去了,你小姨找了半天你都找不到,家里人都去准备室最後见面了,马上就开始了。」
他忍着想要看小姨穿婚纱的欲望,忍着想要拽着那雪白的藕臂逃跑的欲望,面无表情地陈述着补课地点很远、他会迟到的似是而非的事实。
「你这孩子,」母亲拉着男孩就走,「论不清主次,你今天晚点怕什麽,再说你爸和小齐还没到,不知道在哪呢。」
小齐是他父亲的司机,今天自然父母都没法送儿子去上课,只能拜托别人,要不然就得男孩自己打车,可男孩莫名忽略了打车先行的选项,也许心里还有某种期待,即使他知道绝不可能,那是害人害己,赶快从她的阴影中逃离才是最佳选项,但那不可能的浪漫行径也要被他本人亲自否决,才能让他内心安甯。
序礼被母亲拖拽到了准备室,姥姥舅舅他们刚出来,他舅舅那个乐天派今天胡子刮得十分干净,咧着大嘴没有自觉地调笑着,「赶快进去啊,你不去你小姨都要不嫁啦。」
舅妈恨铁不成钢地拍着这老男人,「瞎说什麽呢你!」
姥姥推着他伴随着抽泣让他赶快进去,嘴里念叨着哭声更盛,男孩母亲劝了半天才搀扶走了老太太。
他最终还是没了逃避的余地,只能忐忑地打开了那扇豪华的木门。
宽敞的开间里只摆了简单的沙发桌椅和梳妆镜,屋子正中立着一道娇柔欲坠的倩影,好在没有别人,那个让他嫉妒得撕心裂肺的男人也许正在迎客吧。
这里没有他记忆里与她相会的房间的逼仄晦暗,采光极好,正午的阳光让挺拔曼妙的她与白色婚纱融爲一体,犹如女神降临尘世,完美的脸庞淌着圣洁慈悲的泪。
「你!」她刚要像以前那样指责自己的外甥,见他神情木讷,没有伤心没有气氛,一下就没了气势,泪水落到了手里抱的花束上,「……你来了。」
他走了过去,如同行屍走肉,僵硬得可怕,张了张嘴,发不出声,舌头顶在牙床上,忍耐着抽搐,半天才做出了个微笑。
「……恭——喜了,小姨。」
他只有【恭】字吐得最爲响亮,直至【姨】字,业已悄声到不可闻。
房间里的日光越来越晃人眼球,男孩眯着眼,看那穿着白衣的精灵变换着表情,看她即使流汗流泪依然无损的红妆,他觉得那里面集结了时间一切的美好,但那美好已经离他而去。
她紧闭嘴唇擡着嘴角,那是能和最顶尖偶像媲美的微笑,更别提配合着那水润的眸子圣洁的衣着,他将要在此告别自己的青春。
「再见——……唔哇!」
碰——!
小姨手上的花束被甩到了他的脸上,动粗的女人咬着粉唇泪眼婆娑。
「乐序礼!你他妈混蛋!」
【到底怎麽才会变成这样的呢?】
倒在地上的他捂着红肿的鼻头,空空如也的脑袋里冒出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记忆——有小时候他们互相指责的画面;有去年他们在餐厅互相喂食、偷偷咬着冰块接吻的画面;有近期他见到她转身就走的画面——
「序礼!」
面前的她叫着他,就像记忆力背後玩命呼唤着自己名字的女人一样。
他慢慢坐起了身,感受到了她後悔担心的目光,可他的铁石心肠拍开了女人的小手。
序礼当然想被她的手抚摸,想让她嫩白的臂膀、整个嫩白的娇躯靠到他的身上,然而他不想接受怜悯。
「小姨……」他终于擡起头瞧着她了,「够了吧,就这样吧,早晚的事。」
是的,早晚的事,小姨的婚事拖得了三年五载,能拖得了十年二十年?他在说服她,也在说服自己,拖得越久,就越难舍难分;而且小姨是衆人焦点,而男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能让人投怀送抱,如果一直看着她,看着如此完美的她,被她牵着鼻子走,以後又怎麽能有正常的人生。
「就到此爲止吧,」他的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,正到继续动情之演说时,咚——的一声,脑袋又被撞得头昏脑涨。
「唔——你干嘛!?」
而回答他的只有小姨的呜咽,她明亮黝黑的瞳近在咫尺,那种瞪视让他无处可逃。
「唔唔……呼,」她弯着腰,半跪在他面前,雪白的婚纱浮在他笔挺强壮的身上,她虽然吸着鼻子却变得十分强势,「你没看信吧!」
「……谁,谁会看那玩意儿。」
男孩尴尬地撇开头,被这麽追问,他之前失恋後顾影自怜完全不看对方信件的扭捏姿态,就显得有些幼稚不成熟。
「你要说什麽……能说什麽?再说你自己不会说,藏在那里面。」
「你——!」
女人再次蜷缩起鼻头,哀怨得又要掉眼泪,感觉一切都和这个认死理的小情人说不清楚,要是嘴上好说干嘛要写到信里,又有谁知道这个少年一根筋到能忍住不拆信。
「你,我之前叫了你那麽多次,你立马就跑掉,怎麽和你说!」
她埋怨着男孩也埋怨着自己,看着他更加成熟的脸,轻轻地把手搭在那性感的下颚、鼻梁,习惯性捉弄玩弄对方的自己终于得来了报应。
「又有什麽可说的……」
男孩虽没有躲开小姨的爱抚,却也显得别扭难受,露出拒绝之意,然而他的不满立刻被女人的哭腔冲散。
「听人——听人说话啊……小笨蛋!」
爲什麽她能如此动人?爲什麽她能这麽可爱?爲什麽让她这个天上人沾染尘世的情爱?
男孩终于体会到了温柔乡英雄冢的古谚,一切的心理准备,磐石般的决意,都会被颤抖柔弱的呵斥击得粉碎。
「我听,我听,小姨你别哭。」
被锁紧的心一旦打开,就一溃千里,她的气味,她的娇喘,她的温柔娇蛮,让他忍不住把她扶了起来,他释怀地捧起了她红润的双颊,「放心吧,我不会生气的,反正都已经这样了,以後小姨还是小姨,我不会——额!」
本来搭在他胸膛的双手揪起他脸颊的软肉,她皱着眉头的神情似乎还带着对男孩的心疼,「真是的,又乱想,想什麽呢?」
小姨稍稍踮起脚用嘴轻轻触碰了他的下巴,咬着下唇好似豆蔻少女般笑了起来,「还记得咱们最後一次看电影那天吗?」
她明媚的容顔和话语却让男孩的心又沉了下去,忆起了一切起始的那个周末,他不愿意回想的那个周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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