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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梧桐影》共十二回,全名《新编梧桐影词话》,又名《新编觉世梧桐影》。“词话”是中国古代通俗文学的一种形式,词即唱词,话就是说话,亦即讲故事。有词有话、有说有唱的作品被称为词话,这种称呼在明代比较常见,最早见于一九六七年在上海嘉定出土的明成化年间词话刻本十一种,另如著名的《金瓶梅词话》及《大唐秦王词话》等。但是在清代,这一称呼却绝无仅见,值得重视。本书有啸花轩刻本,当刊于康熙年间,作者不详,从作品内容看,作者应为由明入清的苏州人,书当为其晚年之作。
在中国古代小说中,和尚和戏子往往是被讽刺、讥笑的对象,尤其在性爱问题上,他们极易受到抨击。
和尚是出家修行者,理当六根皆净,清心寡欲;可是,正因为他们不得近女色,缺乏正常的性生活,长期的性压抑使他们对性爱的渴求远胜于在俗之人。于是,那些孽根未净、定力不足,或者根本就是披着僧衣的假和尚,便屡屡犯戒,在肉蒲团中参不出来了。另外,佛教(包括道教)标榜甚高,道貌岸然;佛寺戒律深严,轻易不得其入。人们出于对宗教禁欲主义的反叛、揭露和抨击,出于一种好奇心,也往往对此类题材颇感兴趣。
戏子也是人们注视的一个目标。在封建社会,男女授受不亲,一般很少有机会接触。戏剧演员却可以在舞台上眉来眼去,甚而做出种种不堪的动作,尽管出于剧情需要,但民众往往将他们视同娼家;加上演员也确实会进入“角色”,弄假成真,或者利用色相勾引观众,尤其是有钱人家,以换取金钱。于是,被人视作娼妓的优伶也成了淫书中的热门人物。
本书的特点是,将人们普遍关注的两类好色之徒纠合在一起,让他们成为“师徒”,狼狈为奸,既相互勾结,又彼此矛盾,从而展示出淫风日炽的世情,道出一个个热门话题。
三拙和尚原本虽然凶顽、油滑,但之所以成为一个淫僧,则出自憨道人的教唆。憨道人教他所谓采战之术,又和他分别与郑寡妇、刁氏淫乱。三拙到苏州,发了点财,便置地造庙,并利用寺庙勾引女子,一发而不可收。王子嘉和三拙和尚有点区别,他长相俊美,加上能歌善舞,号称“苏州第一旦”,被姓高的富商之妻看中,邀入淫乱。高氏淫兴极高,子嘉本领不济,抵挡不住,听说三拙和尚采战有术,便主动献身,甘做龙阳,三拙授之采战之法,两人遂如夫妇,或同床奸宿,或分头渔色。从此,王子嘉到处鬼混,大肆勾搭人的妻女、侍妾,终于被逐出戏班子。但他不思悔改,反而变本加利,以清客身份出入大户人家,到处渔猎女色。
两人渔色的本钱和本领互有差异,各有特长。三拙和尚深通采战之术,身强力壮;王子嘉容貌娇好,兼善歌舞。三拙和尚贪恋子嘉之后庭,还要利用他去勾引女子,于是像挤牙膏一样,一点一点传授技艺,慢慢享用子嘉的男色;王子嘉则希望三拙和尚多传授些采战术,有时甚至需要他临场指导,但又竭力希望摆脱他的控制,自立门户。两人勾引女子的方法技巧亦不相同,三拙凭藉的是手中的钱和采战术,对象多为“小户的多情债主”,诀窍是“世上无难事,只怕老面皮”,往往霸王硬上弓,多次采用强暴手段,终于因此被捕。王子嘉则凭藉漂亮皮囊,行奸卖俏,勾引的多为“大户富家的内眷”,即便被发现,大户人家怕出丑,多隐而不报。最后,“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”,师徒两人殊途同归,被李御史明察暗访,逮捕入狱。到了这个份上,师徒俩还争辩道:“裤档里的事,一个上司也管起来!”结果各打八十大板,枷号而死。
作者对这两类人物是深恶痛绝的,他咬牙切齿地说:“天下最无耻者,莫如俳优;最淫毒者,莫如贼秃。”他将两人合传并写,是很有些深意的,他认为整个社会风气就是被这两种人搞坏的。最后,清除了两个败类,作者高兴地写道:“江南风俗毕竟渐渐变好了,乡宦人家,规矩严肃,戏子娈童,只在前厅服役,没酒席的日子,并不许私自出入……”
本书确以觉世为己任,第一回几乎全文抄录《觉后禅》(即《肉蒲团》),反覆申明,贪淫纵欲决无好下场。第二回描写苏州华山寺普占和尚诱骗、强奸良家女子花氏,又将其丈夫叶心安私自囚禁,恰逢海公出游至寺,察觉此事,救出叶氏夫妇,将普占等淫僧斩首处决。第三回叙述明代天启年间憨道人在雍熙寺内,教汪乙采战御女之术,汪乙持技纵欲,终于得色痨而死。这三回相当于话本小说中的“入话”,可是一般“入话”都比较简短,一部十二回的小说,却有三回为“入话”,占全书的四分之一左右,在中国小说中是少有。作者如此安排,是因为“作这部小说的人,原具一片婆心,要为世人说法,劝人窒欲,不是劝人纵欲;为人秘淫,不是为人宣淫,看官不可错认他的主意”,真是煞费苦心。
作者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说教戒淫,是因为“这江南淫风忒盛了”。作品中,不仅三拙和王子嘉的好色奸淫,不少女子也放荡不羁,有的主动凑趣,尝到甜头便不肯放手;有的犹抱琵琶,半推半就。第七回写三拙和尚看见一个妇人有些丰韵,便赶了上去,大胆抱住她,妇人先推后就,“被他大弄了”。还有个女子更奇怪,涂脂抹粉,独自站立,三拙走上前去搭讪,那女子说:“我不理你!”掉头就走;三拙紧跟进屋,女子又说:“我不理你!”三拙抱住他亲嘴,女子仍说:“我不理你!”三拙扯下她的裤子,按在床上,女子还是连声说:“我不理你!”三拙把那话插入女子洞中,女子啊呀乱叫,依然是:“我不理你!”直至云收雨散,那女子还是这句话,前后反覆讲了十遍。连得三拙也“大笑出门,一路想着,人说我闻有这笑话,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!”
又有姑嫂两人,同时迷上了王子嘉,约其幽会。子嘉为了趁机学点采战术,将三拙带去了,姑嫂俩都不满意三拙的形象,争着要王子嘉,只好抓阄决定。没想到听说眼前这位是三拙和尚,嫂子便不要抓阄,“取才不取貌”,主动先与三拙交合。弄了一支时辰,姑娘见“三拙这般鏖战,阿嫂异样风骚”,也改换门庭,与三拙大战。结果两人都中意于三拙,并留下了他,一连四夜,百战不休,使王子嘉好生没趣。
如此淫风,如此世情,怪不得作者要嘶声力竭。可是,不管作者如何苦口婆心,反覆标榜自己“以淫止淫”,清朝官府还是将它列入了禁书令中,在道光十八年、二十四年及同治七年都遭到禁毁。
需要说明的是,三拙和王子嘉之事,为明末清初的真实故事。康熙间岐山左臣所编《女开科传》(又名《新采奇闻小说全编万斛泉》,可知所采皆新近发生之事实),也记载了这件事,只不过三拙作“三茁”,王子嘉作“王子弥”。
词曰:
黑发难留,朱颜易变,人生不比青松;名消利息,一派落花风。悔杀少年不乐,风流院,放逐衰翁;王孙辈,听歌金缕,及早恋芳丛。世间真乐地,算来算去,还数房中,不比荣华境;欢始愁终,得趣朝朝燕,酣恨处,怕响晨钟;睁眼看,乾坤覆载,一幅大春宫。
这一首词,名曰《满庭芳》,单说人生在世,朝朝劳苦,事事愁烦,没有一毫受用处,还亏那太古之世,开天辟地的圣人,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,与人息息劳苦,解了愁烦,不至十分憔悴,照拘儒说来,妇人腰下之物,乃生我之门,死我之户。
据达者看来,人生在世,若没有这件东西,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,寿诞还略少几岁,不信但看世间的和尚,有几人四五十岁头发不白的;有几个七八十岁,肉身不倒的。
或者说和尚虽然出家,一般也有去路,或偷妇人,或狎徒弟,也与俗人一般,不能保元固本,所以没寿。这等请看京里的太监,不但不偷妇人,不狎徒弟,连那偷妇人狎徒弟的器械,都没有了。论理就该少嫩一生,活活几百岁才是。为何面上的皱纹,比别人多些,头上的白发,比别人早些,名为公公,实像婆婆。
京师之内,只有挂长寿匾额的平人,没有起百岁牌坊的内相,可见女色二字,原于人无损,只因本草纲目上面,不曾载得这一味,所以没有一定的注解。有说他是养人的,有说他是害人的。若照这等,比验起来,不但还是养人的物事,他的药性,与人参附子相同,而亦交相为用,只是一件,人参附子。虽是大补之物,只宜长服,不宜多服;只可当药,不可当饭。若还不论分两,不拘时度,饱吃下去,一般也会伤人。
女色的利害与此一般,长服则有阴阳交济之功,多服则有水火相克之弊;当药则有宽中解郁之乐,当饭则有伤精耗血之忧。
世上之人,若晓得把女色当药,不可太陈,亦不可太密;不可不好,亦不可酷好。未近女色之际,当思曰此药也,非毒也。胡为惧之;既近女色之际,当思曰此药也,非饭也。胡为溺之。如此则阳不亢,阴不斗,岂不有益于人哉!只是一件,这种药性,与人参附子,件件相同。只有出产之处,与取用之法,又有些相反,服药者不可不知。人参附子,是道地者佳,土产者服之无益。女色倒是土产者佳,道地者不惟无益,且能伤人。何谓土产?何谓道地?自家的妻妾,不用远求,不消钱买,随手扯来就是,此之谓土产。任我横睡,没有阻挠,随手敲门,不担惊恐,既无伤于元气,且有益于宗桃交感一番,浑身通泰,岂不谓之养人。
艳色出于朱门,娇妆必须绣户,家鸡味淡,不如野骛新鲜,耆妇色衰,年似闺雏少艾,此之谓道地。若是此等妇人,眠思梦想,务求必得。初以情挑,继将物赠,或逾墙而赴约,或钻穴而言私,饶伊色胆如天,到底惊魂似鼠。虽无谁见,似有人来。风流汗少,而恐惧汗多。儿女情长,而英雄气短。试身不测之渊,立构非常之祸。暗伤阴德,显犯明条,身被杀矣。既无偿命之人,妻尚存兮,犹有失节之妇,种种利害,惨不可当。可见世上人,于女色二字,断断不可舍近而求远,厌旧而图新。做这部小说的人,原具一片婆心,要为世人说法,劝人窒欲,不是劝人纵欲,为人秘淫,不是为人宣淫。
看官们不可认错他的主意,既是要使人遏淫窒欲,为什么不着一部道学之书,维持风化,却做起风流小说来。看官有所不知,凡移风易俗之法,要因其势而利导之,则其言易人。近日的人情,怕读圣经贤传,喜看稗官野史,就是稗官野史里面,又厌闻忠孝节义之事,喜看淫邪诞妄之书,风俗至今日可谓靡荡极矣。若还着一部道学之书,劝人为善,莫说要使世上人,将银买了去看,就如好善之家,施舍经藏的,刊刻成书,装订成套,赔了帖子送他,他不是拆了塞瓮,就是扯了吃烟。那里肯把眼睛去看一看。不如就色欲之事,去歆动他,等他看到津津有味之时,忽然下几句针砭之语,使他瞿然叹息道:“女色之可好如此!岂可不留行乐之身,常远受用,而为牡丹花下之鬼,务虚名而去实际乎!”又等他看到明彰报应之处,轻轻下一二点化之言,使他幡然大悟道:“奸淫之必报如此,岂可不留妻妾之身,自家受用,而为隋珠弹雀之事,借虚钱而还实债乎!”
思念及此,自然不走邪路;不走邪路,自然夫爱其妻,妻敬其夫。周南召南之化,不外是矣。此之谓就事论事,以人治人之法。不但做稗官野史之人,当用此术。就是经书上的圣贤,亦先有行之者。
不信但看战国之时,孟子对齐宣王称说王政。那宣王是声色货利中人,王政非其所好,只随口赞一句道:“善哉言乎!”孟子道:“王如善之,则何为不行?”宣王道:“寡人有疾,寡人好货。”孟子就把公刘好货一段去引进他,宣王又道:“寡人有疾,寡人好色。”他说到这一句,已甘心做桀纣之君,只当写个不行王政的回帖了。若把个道学先生,就要正颜厉色,规谏他色荒之事。从古帝王,具有规箴,庶人好色则亡身;大夫好色则失位;诸侯好色则失国;天子好色则亡天下。宣王若闻此言,就使口中不言,必定心上回覆道:“这等寡人病入膏盲,不可救药。用先生不着了。”
谁想孟子,却不如此,反把太王好色一股风流佳话去勾住他。使他听得兴致勃然,住手不得。想太王在走马避难之时,尚且带着妻女,则其生平好色,一刻离不得妇人可知。如此淫荡之君,岂有不丧身亡国之理。他却有个好色之法,使一国的男子,都带着妇人避难。太王与妻女行乐之时,一国的男子妇人,也在那边行乐,这便是阳春有脚,天地无私的王化了。谁人不感颂他,还敢道他的不是。宣王听到此处,自然心安意肯去行王政,不复再推寡人有疾矣。
做这部小说的人,得力就在于此。但愿普天下的看官,买去当经史读,不可作小说观。凡遇叫看官处,不是针砭之语,就是点化之言,须要留心体认。其中形容交媾之情,摹写房帏之乐,不无近于淫亵,总是要引人看到收场处,才知结果识警戒。不然,就是一部橄榄书,后来纵有回味,其如入口酸涩,人不肯咀嚼何!我这番形容摹写之词,只当把枣肉,裹着橄榄,引他吃到回味处,也莫厌摊头絮繁,此一段乃觉后禅小说提醒世人。著书主意,今不惮抄袭之者,亦是窃比谆谆耳。等世人读觉后禅后,自然警惕,如笃夫妇之恩,享闺房之乐。不至孟浪淫邪,或罹刑杀矣。自然不至太密,或有耗精血,捐躯命者矣。所言不可太陈,亦有深意。大凡妇人,有贞性者,自不系怀枕席,至若阴柔水性,恋爱贪恩,自是女子一种肺肠。苟或稍与疏远,柔者必至怨尤,狡者定谋苟合,钻穴逾墙,势所不免。至哉觉后禅不可太陈,不可太密二言,洵有味乎,将是治家之道。自应谨身,以杜内逾,亦不可不深心以防外侵。常见人家,溺爱妻妾,至从其闹场看戏,荒寺烧香,露面抛头,饱人馋眼。最无耻者,莫如俳优;最淫毒者,莫如贼秃,而要令娇姿弱质,襟溷其中乎。其不至蹈淫秽者,盖几希矣。于是缕缕苦心,不能自遏,至烦唇舌,为一陈之,虽摹写不知工拙,要不过代晨钟之一叩尔,本事下回便见。
诗曰:
今朝欲向问扁舟,有楫无人未肯浮;露出一团情甚好,吹开两片意才休。天缘不与人心合,国法方知我自投;正是水平波叉起,招来风雨满江愁。
天下最可恨者,莫过这些坏法的淫僧,既占了名胜山川,复讨尽色界便宜。偏有那些宰官护法,世宦皈依,拚着自己的娇妻弱女,为佞佛长生之计。世所谓肉布施者也。
当初汉梁诸君,创辟阇黎弘训,请迎经忏佛牙,留此异流,贻毒中国者,总因缘障未开,喜供奉牺之祭,业尘犹拥,愿奴同泰之身。(同泰是塔名,梁武帝愿舍身在此,群臣敛钱赎之。)虽功遍檀林,施逾衣钵,皆是贪痴赎罪之念,所以致此。那知你生平,不消做那一件伤筋动骨之事。将这些好善的虚文,那敌得过行恶的实际,此事人天无漏之因。虽多方奉佛,有何益处,怎奈这些执迷不悟的,贪疑到底,抬得这班佛子,一发轩张,要银钱就是银钱;要斋粮就是斋粮;要盖造就得盖造;要装修就能装修;那些法儿生发无穷,有时生发尽了,到反怪那数间殿宇,如何尚未倾翻?两旁佛像,怎么还不跌倒,以致施舍无因,化缘莫藉。其设心何等险恶?假如今有贫儒寒士,无可控诉的,即叹向朱门,乞其铢两,即欲问慈悲,望他拯济,悉属鬼门问卦,何曾有百求一应,反添了许多憎恶不堪。但只是有一班人,学和尚之摇尾而不得者,皆系猥琐下流,非吾道也。盖是贫非病,宁憎无怜,吾惟不食嗟来之食,虽至死而不变,斯其人为何等哉!要知作福者未必有功,而作孽者定然有报。古云:
人间私语,天闻若雷;暗室亏心,神目如电。
万恶淫为首,神天不可欺。但作恶者,僧尼为甚。凡世人将儿女送入空门者,真正痴愚。子女幼时焉知修行,大来看了老秃之样,就能无法无天,总由和尚清闲无事,未免胡思乱想。每想到微妙去处,不觉兴致勃发起来,就要无所不至的形容出来。但天下之大愚匹夫甚伙,肯放妻女入寺游玩,饱斋和尚,这等人最可耻。吾想僧尼并无益世处,比如杂乱之时,何不将和尚出阵,以报朝廷,又不损兵民,岂不美哉?竟听其安然,其乃朝廷之惰民,民间的蛀虫,色中之饿鬼,淫盗之专谋,天下之人,受他蛊毒者,不可胜数。若与僧尼往来,决受其害。东坡云:
不秃不毒,不毒不秃;愈毒愈秃,愈秃愈毒。
何以见得秃毒?昔明朝年间,苏州有一秀才叶心安,常在华山寺读书,与僧普占朝夕交游,普占一日,往心安家相访,适心安外出。其妻花氏艳娘,闻夫常说在寺读书,多承普占汤饭,因出来相见,留他一饭。普占见花氏容貌美丽,言词清婉,不胜喜慕。后心安复往寺读书,月余未回。普占遂心生一计,将银买嘱香火道人。假扮轿夫,午后到花氏家道:“你相公读书,劳神太过,忽然中风死去。难得普占救醒,尚奄奄在床,死生未保。今叫我二人来接娘子,他有话吩咐。”花氏说:“何不将眠轿送他回来!”二人道:“寺中长老要将轿送他回来,奈此去路途甚远,恐路上冒风,症候加重,便难救治。娘子可自去看之,临时或接回;或在彼处医治,有个亲人在傍,也好伏侍病的。”花氏听得信为实然,焉不着急,即登轿去。
天晚到寺,直抬入僧房深处,却已整排厚筵,欲与花氏对饮。那花氏到彼处,即问道:“我官人在那房里?领我去看!”普占道:“你官人因众友相邀,往灵岩游玩山景,适有来报他中风。小僧去看,幸已清安。此去有五六里路,天色已晚,可暂在此歇宿,明日早去。”花氏心内生疑,奈进退无路,只饮酒数杯,又催轿夫去。普占道:“此处轿夫不肯夜行,各自回去了。娘子可宽饮数杯,不要性急。”又令侍者,小心奉劝。酒已微醉,乃取灯照入禅房。普占道声:“娘子,此处安置。”竟自去了。
花艳娘进内,见锦衾绣褥,罗帐花枕,件件美丽。以灯照之,四壁皆严密,花氏只得闭门带衣而寝,终疑虑不寐。及钟定后,普占从背地进来,近床抱住,艳娘喊声:“有贼!”普占道:“你就喊到天亮,无人来拿贼。我为你费尽了多少心机,今日才得你到此,自是前生夙缘注定,不由你不肯。”花氏道:“野僧何得无礼!我宁死决不受辱。”普占道:“娘子肯行方便一宵,明日送你见夫。若不悯怜,小僧定要断送你命,将尸埋在厕中,永不轮回。”艳娘喊骂,缠至半夜,被普占行强。剥去衣服,将手足捆缚,恣行淫污。
次日半朝方起,普占谓艳娘道:“你被我设计诱来,事已至此,可削发为僧,藏在寺中,衣食受用,都不亏你,亦有老公陪伴。若使昨日性子,有麻绳剃刀毒药在此,凭你死罢。”艳娘想道:“身已受辱,死则永无见夫之日。此冤莫报,不如忍耐受辱。倘得见夫,报了此雠,然后就死。”乃从其披剃妆点。
过了半月,忽一日,心安来会普占,艳娘听得是丈夫声音,挺身奔出。普占即赶出,心安才与艳娘作揖,艳娘哭叫官人:“可认得我了,我被普占哄骗在此,日夜望你来救我。”心安大怒,扭住普占便打。被普占撞钟聚集众僧,将心安捆住,取出刀来,要杀心安。艳娘上前夺刀道:“可先杀我,后杀我夫。”普占将刀藏起,强扯艳娘,人房吊住。再出来杀心安。心安道:“妻被你拐,夫被你杀,我到阴司,焉放你过。若要杀,可与我妻相见,一处死罢。”普占道:“你死,花氏无所望。花氏终身自我妻,安肯与你同死?”心安道:“全我身体,容我自死罢。”普占道:“我且积些阴功,将他锁在后山塔上第九层内,听其自死。”
自关入塔内之后,花氏日夜啼哭,拜祷观音菩萨,愿有人来救他丈夫。过了三日,适值海公巡行其地。夜梦观音引他至华山寺方丈后,塔内关锁一黑龙,初夜亦不为意。至第二三夜,连梦此事,心始疑异。乃命人役相随,迳到华山寺中试看。一进方丈坐定,果见方丈后有一塔,即令手下人打开,层层寻看。只见一人,馁饿将死,但气未绝。海公知是被僧所囚,即令人役守住前后寺门,不得令僧众潜遁。当即取粥汤,渐渐灌下。一饭顷方苏,心安苏回。见海公在上,乃诉道:“僧普占既拐我妻,削发为僧,又将我捆囚塔内,望老爷伸冤。”海公命拿普占。顷刻拿到,但四处搜觅,并无妇人,海公再命严搜,乃于复壁中,铺地木板揭起,有梯入地下,乃是地窖。点灯明亮,一少年和尚在内,当即叫他上来,拿见海公,此和尚正是花氏。见丈夫已放出,普占已锁住。花氏乃从头叙其先时骗诱的巧计,到寺强奸的隐情,后来削发的根由,及已闻声见夫,普占捆夫要杀,因锁塔内之事,一一分诉明白。普占不能抵辩,只磕头道:“僧人该死!甘受处置。”海公随即判道:
判讫,将普占斩首示众,助恶众僧,皆发充军,海公又责花氏道:“你当日被拐,便当一死,则身洁名荣,亦不累夫囚塔之难。若非我感观音托梦而来救,夫却不为你而饿死乎?”花氏道:“妇人先未死者,以不得见夫,未报此僧之仇,将图见夫而死。今夫已救出,僧已就诛,妾身既辱,不可为人,固当一死。”即以头击柱,流血满地。海公乃命人扶住,血出晕倒,以药医救,死而后生。海公谓心安道:“依花氏之言,其始之从也,势非得已。其不死,因欲思得以报仇也。今击柱甘死,则是非偷生无耻者比,当养起发来,重敦旧好。”心安夫妇,拜谢而去。
即此看来,花氏不过略漏春光,即生出如许险陷玷辱,可见以“淫毒”二字,加之贼秃,非过言也。而何以与无耻俳优并论,盖品类虽似悬殊,而叵测居心,实有相等。待我说一个同恶共济,淫毒滔天,法网难逃,冥报昭著的一件事,与看官们看。正是:
苦心道出从君悟,悟到通时始见心。
词曰:
芭蕉雨过小帘明,山坡洗复清;何处换鹅,无人载酒,冷落著书情。松阴五月遮窗暗,幽梦几时醒,入枕凄然,到门清绝,应是洞箫声。
又诗曰:
潭石孤清潭水洁,逢场便作莺花劫。谁将蜀纸写巫云,苔钱软衬飞来雪。忽闻长安铁面来,豸衣如约群心热。行部一如雷电般,奸宄知之胆欲绝。厘弊先使众蠹清,次剪淫风根株灭。柳枝拍短竹枝长,才唱新词第一折。吹香字字青史传,无须更费鹦鹉舌。
话说从古到今,天子治世,亦岂能偏行天下!惟在各臣代宣天子恩威,第一先正风化。风化一正,自然刑清讼简了。风化惟“奢淫”二字,最为难治。奢淫又惟江南一路,最为多端。穷的奢不来,奢字尚不必禁,惟淫风太盛。苏松杭嘉湖一带地方,不减当年郑卫,你道什么缘故?自才子李秃翁,设为男女无碍教,湖广麻城盛行,渐渐的南路都变坏了。古来最淫的,男无如唐明皇;女无如武则天。他两个,都是绝代才情,却被才情坏了事。他如鸡皮再少之夏姬,犹有风情之徐娘,私通宁王安禄山之玉环,设无碍窗之韩熙载,恐妨少年高兴之徐之芳,罄竹难书,末世尤甚。只有人笑他骂他,并没人羡他慕他。如今罢了,渐渐的没人笑他骂他,倒有人羡他慕他。不但有人羡他慕他,竟有人摹他仿他了。可笑这一个男子,爱那一个妇人;那一个妇人的丈夫,却又不爱老婆,而爱别人;这一个妇人,爱那一个男子,那一个男子的老婆,却又不爱丈夫,而爱别个,可不是其痴子么?
再说苏州地方,第一奢华去处了,淫风也渐觉不同。天启末年,忽然有个道妆打扮的人,来到阊门。初然借寓虎丘,后来在城内雍熙寺,东天王堂,各处游荡。自称为憨道人,声言教人采战。有一个中年读书人,要从他学术,怕他是走方骗人的,说要请他在私窠子家吃酒,就留他住在这家试他。果有本事,才肯送开手拜师傅。
有个极淫极狠的妇人,姓汪,行乙,中年人曾嫖他,弄他人不过,因此同憨道人去。憨柬请师,饮酒中间,憨道人道:“咱不但会采战,还识得过去未来的事。这江以南,淫气忒盛了。凡是聪明男子,伶俐妇人,都想偷情,不顾廉耻。上天震怒,当遗几个魔君恶鬼,下界来肆淫一番,把他人人一个恶结果,警戒世人。咱就教了你术法,也不可胡行乱做。”中年人道:“领教!领教!”
这夜憨道人住汪乙家,汪乙奇骚,又是自己身子,一弄不放他了。连住了三夜,憨道人知他弄损元神,不久要死。也不教中年人术,写几行字与他,悄悄逃去了。不上两月,汪乙害痨病死了。正是:
瓦罐不离井上破,将军难免阵前亡。
话说天启传到崇祯,后来清朝得了天下。每年差出御史一员,巡行一省,代天子行事。除了四川云南贵州,每省一员钦差,依然第一个风宪衙门。从来巡按,不比巡抚。巡抚原为抚安百姓。巡按却为纠察奸宄。巡抚恩多于威;巡按全用威严了。巡按衙门关防,比别衙门不同。因此不携家眷,不带仆御,大小衙役,都封锁在内,水屑不漏。也不游山,也不赴席。偶然公出,衙坊静悄悄,鸡犬不放在门外。就如天子巡幸一般,初然法度未备,差来御史,也略有此不同了。比及张御史到任,一如旧规。衙门整肃,不期天悯下民,得差一个赛包龙图的秦御史来。凡是所属地方,也不游山,也不赴席,各役封锁在内,水屑不漏。那些大奸大恶,都访拿了,大半处死。却又是预先私行访的,不由送访的参送,至于笞杖的罪赎,毫不入已。自枫桥至无锡,这一带塘岸,秦御史把这衙门罪赎,委发该县,一一修茸。用大片石板,沿路筑好,以便兵马,及商民往来,有请为证:
岸石逢涛亦怒奔,悬飞空沫溅云魂;土经水处泥心滑,舟过桥时野市喧。官榜筑塘安路客,道碑颂德达宸阍;一篇青史传廉吏,百世恩荣齎子孙。
秦御史极重鲁推官清廉,每事委托,却都是清水生活,并无丝忽沾染。那知王抚院自缢,后来上司,只道鲁推官,不能调护,好一个理刑,自挂弹章,数年不结,如今也赖天子洪恩问。官公道:“稍稍昭雪了。”正是:
莫言天下无公道,路上行人口似碑。
自此朝里好官多了,人人思想辅佐天子,爱恤黎民,成千百年太平世界。但只是虽有好官,也要君相识人,才能用他。就是用了,也要竟其所能,毋为谗夺,毋为奸蔽,使他得以展布。这是天子之福,万民之幸了。
风流死后化秋风,天北天南处处空;秃子贯盈活不得,娈童限到死还同。遥知淫女相思断,悬料闺娥一梦通;曰暮城隅鬼声碎,可怜愁叹付飞鸿。
这一首律诗,是三拙子嘉引子,还有张翰咏周小史四言诗,可借来说王子嘉,俏媚动人处。
翩翩王子,婉娈幼童;年十有五,如月在东。香肤柔泽,素质参红;团辅圆颐,菡萏芙蓉。尔形既美,尔服亦鲜;轻单随风,飞雾流烟。转侧猗靡,顾盼便妍;和颜善笑,美口善言。
话说代州地方,都是好勇斗狠,竖起跳梁的人,并没一个游手游食,做浮花子弟。人家养由儿子来,父亲读书,大儿子就读书;第二儿子,便经商开店。父亲经商开店,大儿子就经商开店;第二儿子便读书。若养出第三个儿子,恐怕力量照管不来,游荡坏了身子,后来没事做,没饭吃,害了他终身。便送去和尚寺里,做了徒弟。教他做禅门的事,吃禅门的饭,十家倒有九家是这般。
有个人家,生了第三儿子,叫做三拙。他后来说姓刘,又说姓朱,又说姓李,又说姓乔。不知那一个是真姓。为何叫做三拙?就如无锡人家,若生了三个女儿,大的叫大细,次的叫二细,三的叫三细。这三拙的父亲,原是开店的,也有三五百两赀本。大儿子叫大拙,就从小学看银子,打帐做生意;第二儿子叫二拙,从先生读书;三拙要送去出家的了。因是母亲的爱子,又且年幼,要待十一二岁,再作商量。六岁上送与二拙的先生,也读些神童诗。资质倒好,先生一教就会了。只是要赖学,在学里又要与大学生们寻闹,连二拙也要常常相打。读了三年书,只识得些杂字,写得些帐目罢了。
十岁上母亲殁了,父亲和大拙二拙,都不欢喜他,就想送他出去出家了。这代州城西,有个西天寺。寺里有四个大房头,西房更觉盛些。当家的长老唤做了凡,还有师祖一凡,徒弟无凡隔凡。三拙的父亲,先与了凡说明了,第三儿子出家,要长老收留的话。等三拙带过母亲周年的孝,拣定了三月初三日,袖了十两银子,领了三拙,到西天寺来。了凡迎接进去,先叫三拙在佛菩萨座前叩首,然后参见了本师。
他父亲取出十两银子,递与了凡道:“这十两银,是送与常住的的旧规,请收了。”了凡把手接了道:“多谢。”就请师太与徒弟们,出来相见。一凡无凡隔凡都来了。他父亲引三拙,一一参见,分宾主坐定。无凡隔凡立在了凡身边,三拙立在父亲身边,把一只左眼闭着。一凡开言,问他父亲道:“令郎几岁了?左眼是几时失明的?”父亲道:“小儿十三岁了,十一月生日。不得年力,还只得十二岁,两目都是好的呀!”回头一看,见三拙左眼闭着,问道:“这是怎么样?”三拙道:“本师一只眼,咱不敢两只眼。”
无凡隔凡都笑起来,了凡含怒不敢言。父亲再三请罪,只见摆上素菜薄饼,只一凡了凡陪他父亲坐下,三拙也令他坐在旁边。吃了一回,了凡说:“献佛披剃,已拣定初九日了。这日要遍请邻寺邻房,远望老檀越早早光降。”父亲应了告别,一齐送到寺门首。三拙还跟紧着父亲,他父亲低低吩咐道:“你住在这里了,咱家私还不上五百两,只是这地方规矩,若送儿子出家,与他家私十分之一,你明年十四岁了,三月间,咱凑足四十两,交付与你,连与常住的十两,是五十两之数,以完父子之情。你待本师,须知待爹娘,他自然看顾你。你跟师父进去,我去了。”三拙全无不舍的意,跳跳跃跃竟随了凡,别了进去。他父亲见他如此,点点头道:“好好!咱也放心得下。”一径回家去了。正是:
莫将我语和他说,他是何人我是谁。
初九日,了凡备斋请客,披剃这新徒弟。他父亲也来吃斋,都不必说。且说这寺里有两个粗用的香火,老的叫老王,小的叫小张,这老王六十多岁,在寺已三十多年了。了凡也不骂他一声,三拙偏不喜欢他,“老狗头”,“老不死”,骂得老王常是哭,又不好告诉了凡。隔凡在旁劝道:“他年纪比咱们大个两倍,不要毒口伤人,阿弥陀佛。”三拙嚷起来道:“谁要你管!你是他攘出来么?”
隔凡恼得跌足,只得告诉了当家的。了凡没奈何,走出来打了他一掌。三拙乱叫:“师父饶了咱罢!咱原许夜里的勾当,再大一两年,自然依你。”无凡、隔凡、小张忍不住,都笑起来。了凡气得直挺,只得走进去了。
偶然一日,了凡的母亲,因见天气凉爽,来看看儿子,年纪已五十七八岁。进得门来,三拙正坐在佛堂门槛上。母亲到他面前,三拙公然坐着,笑笑儿道:“这里是和尚寺,这位妈妈来做什么?和尚不是好惹的呢?”无凡走来听见了道:“咄胡说!这是师父的母亲。”那母亲问道:“这小猴子,是那里来的?”无凡道:“是师父新披剃的徒弟。”那母亲把手在三拙头上打了一下,三拙拍手大笑道:“这奶奶打和尚哩!”那母亲进去,与了凡说了。了凡走出来,要打他,骂道:“小狗头!咱的母亲,你也冲撞他。”三拙道:“师父是他的儿子,难道满寺的和尚,都是他儿子么?”又气得直挺,又骂了几句,只得进去了。
这三拙从小儿的凶顽,真也言之不尽。到了次年二月,他父亲叫二拙,唤他回家。先和了凡说知了,才同到家里。父亲道:“你年已十四岁了,况也不是愚蠢的,咱许你的四十两,今日与了你。这城中的各寺,有本钱的,都也做些生意,不只靠着念经礼忏,你须少年老成,不可妄费。”三拙收了银子,扒在地下磕了个头,父亲留他吃饭,问道:“你吃斋不吃斋!”三拙道:“也吃斋,也不吃斋。自己不去想荤吃,却也不除荤。”
大拙管家,因三兄弟久不来家,摆了许多荤素的肴,葱蒜薄饼,又是一壶烧刀酒,尽情吃了一回。父亲道:“儿子,你去罢!”三拙别了哥嫂,临出门,对父亲道;“爹,你儿子看西天寺里,都是俗流和尚,不是你儿子了终身的去处,咱想往五台山,学些本事,云游天下,也不枉了出家一场。”父亲道:“云游也不是容易的事,在家千日好,出外一时难,不如守本分的好。”三拙道:“自古道:‘食禄有方。’又道:‘生有地,死有处。’爹既送咱出了家,今日又把银子与了我,已完了爹的心事了。你儿子有些小小志气,不肯做槁木死灰,爹你看咱可是没用的么?”父亲道:“儿子,咱是好话,要去也只由你。”三拙说了一声,往西天寺去了。正是:
无限心中不平事,一番清话却成空。
且说三拙袖中藏了银子,来到寺中,心里已打算别去,加倍小心,扒在地下,向了凡磕了一个头,说徒弟回来了。了凡道:“好!好!好!吃晚饭去。”晚景休题。
次日,三拙在寺门首,问人五台山的去路。一个邻舍道:“接待寺里,有个云游的憨道人,听见说往五台山去,一定晓得路道,何不去问他。你小小年纪,问这路怎么?”三拙道:“咱问着耍子,没有什么正经。”说罢,就洋洋走了。寻问到接待寺来,果然有个憨道人,借寓已一月了。有一富家的小官,学了他的道术,许他十两谢仪,筹到了手,就往五台去了。
三拙求见了他,问起五台山路,道人道:“小师父你问路,莫非要去投师么?”三拙道:“不瞒仙师说,咱去年才在西天寺披剃,见师徒小气,不足了咱终身,要往五台山,学些拳棒,好去云游天下,不枉了出家一场。”道人道:“不瞒小师父说,咱是平阳府人,小时蒙我师教了缩阳采战,行道十年,前年被人拿住,几乎丧命,也想往五台山,学些拳棒,做了护身符。此地传了一人的采战,待他送了谢仪,咱就去了。你既要去,咱和你做个伴儿也好。”这条路是久惯走的,三拙乖巧,就问了道人,是荤是素。次日把些散碎银子,买了鸡鱼肉,并酒果香烛,自拿到寺里,只说请仙师。拉道人同拜关帝,结为师兄师弟。道人就欣然允从。三拙要学缩阳,道人不肯道:“学了这法,容易招祸,况老弟脸上,有杀气淫气,只怕善始,不得善终。教了你采战,也够你用了。”从此每日三拙来学,了凡查问,三拙善自支吾,不十日间,道人把养龟护阳,先教会了,然后教他运气。会运了气,才教他蛇游洞、鸡啄食、猢狲偷桃、蜜蜂采花,尽情教会了他。那富家也送了谢仪,两人打算起程,同往五台山去。正是:
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且说苏州府吴江县落乡地方,有个邓村十八都。地面傍湖,人皆强悍,就是官府他也不怕。为钱粮事,差人下乡,毕竟两三起,五六个才敢下去拿人;若是人少,他就先打后商量了。人禀了官,还说差人诈他银子,说谎禀官哩。因此苏州说人变法,便道:“你莫不是邓村十八都来的么?”那去处财主也少,饥寒的却也没有,相近五里,有个半大不小的王财主,发迹已三五代了。住处就唤做王家庄。他家几代都是单传,到了这一代的财主,越发命硬。早年父母相继而亡,三十六七岁,已克过三个娘子了。结发生得个儿子,其年已十岁,母是产里殁的。王财主原是势利主子,与他定了亲,是城中新科举人。一贪他贵,一爱他富,行聘会亲,也费了四五百金。这财主十年内,因做事伶俐,又刻削,倒长了二三千金家私,小户的田,零星又买了四五百亩,都寄在举人亲家户上。心里想如今娶妻,须是城里,才寻得出标致女儿,就多费一百二百财礼,下半世受用佳人,不枉了人生一世。说与城里媒婆,相看了三五处,却看中了北门外,一个开酒米店,顾家的女儿,只得十六岁。这顾家因两年生意不济,吃折了些本钱,打帐把女儿与人做妾,多得些财礼,救救店里的苦。听见乡下财主,又正经的填房,有什么不允,媒婆讲定了一百两财礼,二十两折盒,茶果尺头,一一完备,择吉下了聘。十日内就过门,成了亲。
一个乡下有钱的人,见了这标致女子,真正如获珍宝,好不奉承。家里大小事情,都是他掌管,只是顾氏年小性拗,见了结发生的儿子,如眼中钉,在老公面前还好,转了背,每每非骂即打。这年顾氏就得了胎,次年生了个儿子。因这年闰五月,就起乳名唤做闰官。
你道闰官是谁?就是王子嘉了。又过了两年,又生了个女儿,唤做金姐。顾氏已是二十一岁了,初来时节是闺女,自然不晓得淫荡,此时年已长了,日夜缠住了丈夫,淫欲过度。王财主四十二岁上,害了痨病。大凡痨病的,虚火越旺,比平日越忍不住了,弄得面黄肌瘦,咳嗽吐痰,渐渐有些起不得来了,大儿子原请先生,教他读书。连闰官也送与先生,读些百家姓、神童诗。又过了年余,王财主自觉病体沉重,央媒与举人亲家说了。只说冲喜,与大儿子完了亲。自己扶病,同顾氏受了拜堂,又劳碌了一番,越觉起不得床了。奄奄一息。捱了半年。
开春二月,丢了偌大家私、娇妻幼子,见阎罗天子去了。开丧出殡,都不必说,也还是父亲临终,吩咐家中大小事情,仍旧顾氏掌管。倏忽将及二年,那媳妇自恃父亲是举人,每每不看晚婆在眼里,况兼顾氏忍不住,又与先生有些不明不白,大儿子、大媳妇越不敬重他了。十月间,大儿子请了丈人到家,自己打了灶,打帐收田里一半租米,各自吃饭。顾氏与他争论,大儿子道:“你是我的晚娘,父亲面上,说孝顺你的。只是我小时受你凌虐,且不必说,近来你做的事,大没体面,料不是守得寡的了。如今权且各自吃饭,若你要嫁,所谓娘要嫁人,天要落雨,也不敢拦阻。带兄弟去,自然不相干了;不带兄弟去,一半田产,后来自然是他的。”顾氏心里也想活动活动,拣个美少年嫁了。况兼丈夫死时,内囊银两都在他手里,还有三四百两,衣饰又有二三百两,就不争论,便道:“既要我去,明日请我父亲来。”
果然次日,请了他父亲,房中箱笼,搬个尽情。大儿子也由他自去,房里两个丫鬟,只带一个;船里只带得糙米二十担。道:“吃完了再取。”顾氏本心,原想回娘家嫁人,飞出笼子正中他意儿。在顾家拣丈夫,要年小标致,不曾娶过老婆的,急切那有这等人?
他父亲原是清客出身,收心开店的。是那府城清客与做戏的,到吴江来都住在他家。顾氏也勾搭上了四五个,一个扮副净姓陈的,是他心爱,却因他有老婆,不肯嫁他。南门新出来串戏的姓王,二十二岁,未曾娶妻,两边都看上了。但说:“我两个小小年纪,那怕养不出儿子。只要女儿,闰官不要来便成。”顾氏就请姓陈的来,要过继与他。父亲要留闰官,顾氏不肯。竟被姓陈的带到苏州。一年内,教会了幽闰、千金、红拂、西楼,四本小旦脚色,竟是一个旦脚了。正是:
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曲在扶童曲无主,不然只如对歌谱。谁知秋水雕刻成,拂衣敛袖俱有声。宛转低回作悲喜,一片媱魂酒间死。凄风苦雨少灯光,返魂何处寻名香。同死更有无发者,总是情痴孰真假。情娘闻之不敢言,为谁悲怨为谁恩。须记挽歌甚时节,天上团圆好明月。
且说王财主的幼儿,好好称呼闰官。因娘改嫁,把他过继与陈家,学了四本戏,就起了个表字,叫做王子嘉。虽不曾入班,年又小,貌又美,曲又佳,各班都来拆他去。主席定戏文,反问了他会扮的,才定这本。果然人人道好,个个称强,吹入一个进士耳朵里。差人与陈优说,毕竟要也入班本衙,陈优道:“这是我外甥,他父亲殁了,我小姨改嫁,把他过继与我,原不曾说合班做戏,我还做不得主,等我往吴江和他娘说明了,才敢应你老爷的命。”进士只是不管,又差管家来说,道:“我家老爷多多上覆。若你外甥,一世不合班做戏,不好强你。若后来入了别班,必不干休。况且各班拆去做戏,本衙班也曾拆过几次,岂不是推调。倘怕他母亲有话说,有老爷在此,不怕他有什么不肯。”陈优留他们吃了钟酒,讲到五十两压班。众人回了话,进士允了,就兑了银子。
陈优领了王子嘉到进士衙里来,进士吩咐进书房来,陈优不跟进去,嘱咐王子嘉,只得跪下去,磕了个头。进士达叫:“起来!起来!以后也不须行这个礼。”又叫:“留陈教师,吃酒饭去。”陈优谢了,不吃酒饭竟去。进士吩咐管家,就在后书房,收拾一间房,与王旦做房户。明日请其教师来,把本衙班戏单上的戏,除了他有的四本,一一补完,先补了小旦脚色,再补正旦的脚色。连月里且莫出去应戏,多补了几本,才好凭酒客点戏,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里了。正是:
在他檐下过,怎敢不低头。
次日就请教师来,逐本写了脚本点了校,先念了曲本,然后一句句教他。就如轻车熟路,上口便会,一字不差,一板不走。不上一个月,补完了十本戏了,连旧熟的,已有十四本了,才教他出去应人家戏。那知到人家去,年又小,貌又美,曲又佳,人人都称赞道:“这是苏城第一个旦了。”
忽然三月上旬,正是不寒不暖天气,城东一富家,五十正寿,摆两三日戏酒请客,因内眷最喜看戏,定了王子嘉这一班。第一晚戏散,已是五更,通班回家睡了。次日再三吩咐走场的,道:“本家怕磨夜,午后便要上席,众师傅早些来。”邀客的,也早早把客请到。午时就上席做戏,点灯已半本了。王子嘉同众人吃了半碗饭,走出戏房闲步。这夜月明如昼,在檐下,见一十八九成大丫头,叫声:“妆旦的师傅。”王子嘉听见他叫,只道有什么正经话,年小竟不想到歹事,便道:“怎么说?”丫头扯他到旁边黑处道:“我家娘娘叫我送一只金耳挖与你,叫你今夜戏散了,里面去说话。”王子嘉不是惯家,不知就里,接了金耳挖,就胡乱应了。
半夜完了戏,只找了两出,客都告别。大家打散吃酒,忽然不见了王子嘉,众戏子只道他先回去了。那知他被那丫头等了他,悄悄领了,从东廊进内房去了。原来这家主人,最怕娘子,娘子年纪还只三十五六岁,只推要稳睡半夜,打发家主书房里,自去歇了。他才好做私事,况兼老男少女,平日弄他不爽利,见了这美貌小伙儿,戏又好,曲又好,略吃几杯酒,搂搂抱抱,只想去弄。王子嘉道:“我从不曾破体的,娘娘教导我便好。”妇人道:“包你二十分快活。”不由分说,抱他上身来,弄了一阵。又翻他下来,扒上身去,翻天覆地,大弄一阵。王子嘉只管叫:“快活!快活!”不觉软了。妇人又含他那话儿,小弄一回。见他硬了,翻身大弄。小伙儿初尝滋味,其正骨酥神颤,乐不可言。不觉晨鸡三唱,天已大明。妇人再三不舍,道:“今晚完了戏,你同定一班人去了,教我怎放得下?有便须常常走来,我自有照应。我家官人,年已半老,不十分在内宿歇,尽可恣意快活。”又把臂上一只金镯与他,叮咛再会而别。同班人十分埋怨,又盘问他,住在谁家?他只是不说,有诗为证:
风流只道任颠狂,谁信风流不久长;可口味多终作疾,快心事过必为殃。
且把王子嘉丢过,说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拳棒去,自己识字,却写不出。央道人写了字纸,压在本师了凡房里,小砚底下。道:“徒弟要往五台山学本事,禀开师父,怕不肯放,只得竟去。诚恐师父见罪,留此禀知。”了凡见了,吃了一惊。急忙走到他父亲家,拿字与他父亲看。父亲道:“不肖子,前日原有这话,果然去了。咱既送他出了家,凭他自去,死活管他不得。”从此师父、父亲,把三拙丢在一边,凭他去了。
这代州到五台县原不甚远,只是县里到山门,倒也不近。两个人消停步行,第三日到了山前,在一个饭店吃了碗面,已是下午了。商量且住一夜,侵早上山,才为至诚。就在这店里歇了。晚间细问店主人,那一个房头好。店主人道:“也都好。只是山寺的规矩,每房举出一个有道德,又有才调的,做了长老。不论师父徒弟,凡有大事,都要请问他。他做了主,人不敢拗,又在师徒里,举一个掌家,银米出入由他。又举一个掌柜,银钱收贮在他。又举一个游方,出山募化仗他。又举一个管殿,各房轮管,轮着了,他去掌理,本房门户,也在他。又举一个知客,迎宾送客要他,其余都是杂差使了。长老当家掌柜,这三个不见改换。余也有时另举一个,换那误事的不用了。你二位是投师的么?”道:“正是。”店主人道:“投师的也有两样。若是终身常住的,初入山门,送常住银五两,便终身吃寺里的饭了。学会了拳棒,也不要谢师。若是投师授业的,初到寺里,也送常住银五两。学到半年会了,谢了师竟去。若学不全,再送常住银五两。又学半年,再学不全,便是钝货了,不须谢师,可以竟去。”三拙道:“谢师多少?”店主人道:“十两五两,最少三两,也不十分计较。寺里最后一房,长老号无能,这是第一个有道德、有才调的。一应管事的,又都是他徒弟徒孙。”两人谢教了,睡了一夜。
次日吃了早饭,迤逦上山来,投奔无能长老。这山寺规矩,不比苏杭一带地方。和尚略晓得讲经说偈,门上就挂牌,或是入定,或是放参,做出许多模样来。这日无能,坐在佛殿上,小沙弥引两人入见,三拙同道人,磕下头去。口称:“弟子们是投师的。”他也不比南方和尚,公然受人参拜。就双手扶住道:“请起!二位还是终身常住的,还是投师授业?”三拙道:“披剃已二年,今来是终身常住的。这位师兄,意还未定。”说罢,把两对五两常住银交纳。无能吩咐,请五位职事徒弟来。一齐都到,无能指道:“这是掌家的,号本无。”就教他收了常住银。又指道:“这是掌柜的,不知二位,曾备佛菩萨,寄库银钱么?”三拙乖巧,就应道:“已各备二两,明日参过了佛菩萨就交纳。”无能道:“他号心无,你两人就交与他收贮。”又指:“这是出山游力的,号可无;这是管殿的,号如无;这是知客号真无。”一一都相见了。问两人的号,三拙道:“弟子名是三拙。号也是三拙,师兄号是憨道人。”无能道:“佛门不便称道人,憨字也不妙,添一个不字,号不愁罢。”又把三拙,派在第二徒弟心无名下教导,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无名下教导。授业的,另一小间客房。常住的,就在本师心无房里。一一派定,两人朝夕学本事。不上半年,都精通了,正商量脱身之计。
一日,两人约了到山门外石墩上坐定,各说所学拳棒,不甚相远。三拙只多得一件飞檐走壁,他上屋如飞鸟,下屋如脱兔,没人捉得他住。道人道:“想是怕本师原不曾会,故此不能传授。”三拙道:“咱们且商量下山,省了你几两谢师,好做游方的路费。”正说不了,只见几个守门小和尚,乱嚷道:“流贼来了!”原来流贼李自成部下,差侄儿一只虎李遇,领一万五千人马,来攻打五台县。住扎在县四门外,这日遣步兵四五百,到五台山打粮,报入山上。住持撞钟聚众,约有二百六七十人,前面二三十把长枪,后面都是齐眉短棍,这棍不用正手,都用反手,着棍再没有不倒的。只见人报流贼到了,发喊一声,齐齐杀出,去他那里,刀枪又斧,乱杀将来。被一班光头好汉,一棍一个,打得死的半死,跑的乱跑,大败亏输去了。得胜回山,来见住持。住持道:“料他必来报仇,人马少不怕他,倘或整万人来,咱这里众寡不敌,须预为避他的计较。”差五六个惯游方的和尚,带了干粮,连夜到屯兵所在,打探了回话。又道:“后墙须拆了几处,开几个后门才好。”三拙禀道:“咱便于走,贼便于追,不如多设一二十张梯扒墙的为妙。只不要抢光,越抢光,越迟滞了。”住持也不认得他,只赞道:“这小和尚倒有见识。”各归各房,自作准备。无能这房,人心齐,费用少,最有银米,无能吩咐掌柜心无道:“本房师徒,拿得起的一百二百,尽他拿了,远远走避。这贼把寺扫荡一场,三四日就去,各各归家,银子原在,就是走失了些,也强如贼抢去受用。”三拙与道人,不胜之喜,预先准备两条被,五六件夹衣,四条长索,两根齐眉短棒。
到了第三日,天未亮,五六个报子到了。本房可无也在内。三拙取了四百两,计四对。道人取了三百两,计三对。先从墙上批出捆缚好了,做了两担。整理脚步往西北走,走了三十里,在一个大材坊歇了,路上回头见五台山上,火焰掀天,如是流贼放火烧山。
次日五更,慌慌张张,又往西北赶路,只问没流贼的去处,就走。走了十来天,到了一县,是大同府怀仁县。道人道:“有了许多本钱,只吃亏你是光头,咱两个扮做西商往大同关去。出处不如聚处,买了绒褐,同到南京苏州一带地方,做两个大客人,又好风流风流儿,可不相意。”三拙道:“如今买两顶大帽,两个临清手帕,天又冷了,扎了头,谁认得咱是和尚。”
次日买了帽,又买了箭衣,公然扮作西商,好不得意。正是:
画虎未戚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惊人。
孤猿啼处处,千岭郁茫茫;刻影花情乱,含悲曲意长。借风窥绣榻,扶梦出纱窗;毕竟多情物,催人速断肠。
这是月夜怀人之诗,把来做个引子,见得女子若独处闺中,不是蠢物,定生出许多妄想来。
话说山西地方,生出来的女子,都是水喷桃花一般,颜色最好,资性也聪明。大同宣府一路,更觉美貌的多。故此正德皇帝,在那里带了两个妃子回朝,十分宠爱。这大同关,有个当兵的好汉,姓郑,儿子才十九岁,娶了刁家女儿过门,想是周堂犯了恶煞,姓郑的三日就殁了。家里原开大饭店,死后依旧开着,房子又大,人手又多,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岁,自己掌柜,甜言美语,极会待客,人来的越多了,生意越盛了。人人都称为郑寡妇家。只是他媳妇刁女,才得十八岁,美貌异常,又能识字,婆道他年纪不多,不许他出头露面,每日只躲在房里,见那些来来往往老的小的,蠢的俏的,一起进,一起出,未免有些动心。又因丈夫不中他意,常常叹想:“天爷嗄!怎得另配个风流的丈夫,就减了咱些寿算也罢了上!”
巧凑这三拙与憨道人,扮做西商。雇了两个头口,把银子买搭敛盛了,两个骑在上面走,将到大同。掌鞭问道:“二位爷,若买货想有行家,不投行家,在郑寡妇店里往下,从容再问好行家也妙。郑店茶饭好,人又和气。”三拙道:“就到他店里下了也不妨。”一迳到郑家来,只见柜桌里面,一个风发云鬓,妖妖娆娆,约有三十多岁的妇人。头上带些孝,站在柜里,收一位客人银子。掌鞭的道:“郑奶奶,两位买货的爷来了。”妇人笑脸问道:“两位爷买什么货?咱就知小行经几时了。”三拙道:“要买绒褐膻货。”妇人道:“这里不是出处,亦是聚处,但要多住几天理!自然是大客商了,银两关系,外面客房里不稳便。”就把收的银子,打柜眼里丢下去,走将出来道:“两位爷来,咱领你进去。”三拙吩咐道:“店家同看好了行李。”两人跟了妇人进去。直到第三进,房子越高大了。外面三间,此处却是双间,妇人掀帘子进去。道:“来!进来!”三拙道人入得门来,看这间房,有两间大,四间深。靠里一个大炕,比北京的有四个大。炕边坐着个年小女子,约莫不上二十岁。妇人道:“这是怕媳妇子,咱这里都是磕头,怕爷回礼,故此不敢劳动,连咱也不曾见礼哩。”三拙道:“咱们也不敢行大礼了,照南方只作揖罢!”先替妇人都作了个揖。走近炕一步,都与刁女作下揖去。那女子把身扭转了,含笑也福了一福,秋波一溜,把三拙的痴魂,已提了去了。妇人吩咐,取了行李进来,两位爷外房坐下,好拿迎风酒来吃。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银子,打发去了。低低对道人道:“小妇人着实有情,只有他婆碍眼,师兄若弄得他婆上手,咱就好下手了。”道人道:“不打紧,看咱手段。”
日落衔山,迎风酒和那晚饭都吃了,两个又不敢进房,坐着呆等。半更时分,妇人料理外事完了,才走进来道:“两位爷等久了。想两位爷是初次到逞关上来的么?”三拙道:“是头一次。”妇人道:“怪道爷不知咱这里乡风,咱这里冷得早,九月就穿绵袄。不消说了,立了冬,十月天气,每家都在大炕上,烧热了睡。一家亲丁都在上面,各自打铺,就是亲戚来,也是如此。咱开饭店接客的,常来的热客,也就留在炕上打铺,只是吹乌了灯,各自安稳,不许瞧,不许笑,瞧了笑了,半夜也争闹起来,两位爷是绒褐大客人,银两关系,残冬腊月,不敢不留在内房歇,请进去,就是媳妇子在里面,咱这里不迟忌的。”道人道:“你当家的,为何不见?”妇人道:“先夫正月里亡过了,小儿顶替了他爹的名,是关上总督标下的兵,每季轮一个月,出关守汛地去了。再有十日就回来。”
两个进房打铺,婆媳右边一带,两个左边一带,右边壁上挂一盏明晃晃的油灯。道人走近妇人身畔,低低说了两三句,妇人笑了会儿道:“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!”三拙暗里道:“妙!想是允了。”大家去睡,不知几时,道人已扒过去,和妇人成交了。三拙侧身听了一会,听见妇人像个阴水渍渍的响,口里就亲爹亲哥,乱叫起来。三拙大着胆,去摸那刁女,那知刁女已坐起来,正待扒过来了。不消打话,枪棒交加,也叫起亲哥哥来。那妇人猛然听见,叫一声:“媳妇子,如今咱也不要说你,你也不要说咱了。”有个歌儿为证:
俏冤家,你两个,也是前缘前世,有缘法;千里来,做了露水夫妻。昨夜里,那知道今宵欢会;一个似鸡啄食,一个似柳穿鱼。莫道是萍水相逢,也须相交,相交直到底。
次早起来,婆看了媳也笑,媳看了婆也笑。那两人都微微的笑,从此酒饭比众人不同了。三拙对道人道:“烟花虽好,不是久恋之乡,须买了货物,南方寻快活去。莫被这两个妇女羁绊住了。”寻了绒行膻行,又寻了惯走南路的客伙,问了买价,那边卖价,和那水旱的路数,不消五六日,因是足色现银,买了四百两的货了,只为客伙教他,若买得忒多了,这里价要长,那里价要落,脱手迟了,赊了去,又难讨。故此只买得这些,隔夜与主家说了。
次日小车来就行,妇人刁女,都不肯放他们。妇人要换转来,两个女人各试一试新。道人来扯三拙,三拙被刁女搂住了,不肯放。道人只得自去,做送别的筵席,弄了一更。妇人觉道不是三拙。问道:“还是你,不是他?”道人笑道:“不是他,还是咱。他那里攘得热闹,没工夫来。”两男两女,次早没奈何,只得要别。刁女扯住三拙道:“冤家你说明年来,若明年不来,咒也咒死了你,咱若害相思死了,做鬼也来找你。”一向快活,不曾问姓,这日婆媳问了姓好记帐。道人说:“姓张,号不愁。”三拙说:“姓李,号三拙。”正说着,装货的人车到了,两人把货捆缚已好,装在车上,自己各执短棍,跟着车走,妇人刁女含着眼泪,送他们动身。三拙把饭钱出店钱,一一明白,谢了一声就行。刁女也不顾走使人们耻笑,竟大哭进房去了。正是:
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人货到了黄河岸口,雇船前去,别人要走,半月二十日,才到黄家营。偏他们顺风顺水,七八天就到了清河县。风大歇船吃饭,斜对岸就是奶奶庙。到黄家营还有五里,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,解了下来,那舡的跳板,被风大拖落水里,他恃自己轻便,往上一跳,扑通一声,落在河里,水顺风顺,不知飘到那里去了。后稍喊起来道:“客人落了水了!”三拙跑到船头上乱叫捞人。船家道:“这般风水,只怕去了五十里了。”三拙哭了一场,没奈何买了一口棺木,把他生时衣帽衣冠敛了,教水手沿河掘了块土,埋在那里了。做了羹饭,又哭了一场。
次日就到黄家营,唤了只划船,扬州又换了只江船,把货盘到南京,找了书铺廊,一侦绒褐行。其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八,人家过年的,绒褐俱已买了,直到正月初十边,方才走动。卖了两三个月,只卖得四分之一,三拙打听苏川是聚处,打帐要捆了货,雇船载去,又想南京旧院里,听说名妓甚多,何不去快活一番。带了两个帮闲的,对了十两初会的礼,拣中了旧院后门卞赛,就定下了。
此时正是崇祯末年,院里正有体面,十两初会,就做戏请他。一连住了五夜,三拙嫌卞赛不会浪,爹爹哥哥,一句也不叫。后又送了十两,只说往苏州去,就告别了。讨完了些欠帐,五月端午过了,竟到下路来,投了阊门,一个山陕行里。此时炎天,每日不发市,偶然过客,或他州府县人买,只买杂用。七月半后,真的才走动了,山陕乡里游山,常常搭他一分。偶往观音山去。轿子到范家坟走走,三拙看在眼里,打听得七八十间好房屋,只一坟丁看守,心里要谋他几十间做了静室,仍旧做和尚,就好创业了。腊月里因后面绒褐到得少,又得价,又好卖,把货卖了一个光。剩得些膻包膻单,正月也都卖完了。其时已是顺治初年,他不说原是和尚,只说世界换了,如此出了家做个世外之人。打听范乡宦,去世已久,范夫人的兄弟是秀才,他备了二十两礼,拜送了秀才,只说租他坟上二十余间,做个静室,朝夕焚修。范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,如何不允。他自己手段高强,况一个和尚,搬在荒山,谁知他有许多银子,渐渐收了两三个徒弟,雇了两三个香火,请了几尊佛菩萨,成个规模了。范家族人,住在山里的,他送些好东西结识他。乡里穷人,他一两二两借了周济他。说起利息,只道但凭。后来五两十两,都肯借了,那一个不欢喜他。住了二三年,那花山附近地方,若老小小妇人,除了不往来,不借贷的,也不知淫媾了多少,徒弟也越多了。
一日闻得个大乡宦庄上,雇了佃户,各奏粮米,趁世界渐次太平,做赛会的神戏,高搭着戏台,在上做戏,三拙带了个徒弟到台下看戏。他只为看妇人,戏是借景。立在戏台左偏,半本才完,只见放下个软梯来,一个标致旦,从上而下,失脚一跌,正跌在三拙怀里。三拙双手抱住,那旦回头,却是个和尚,道:“多谢!多谢!几乎跌下去,头也跌破了。”你道那旦是谁?原来就是王子嘉,他翰林主人,为清朝要他剃头,寻了自尽。一班戏树倒猢狲散了。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戏里,依旧做了小旦,这日正是这班上台,王子嘉要留他在戏房吃酒,三拙道:“我住在山里,要回去了。”王子嘉问了他号与住处,三拙也问了号与住处,道:“就来奉拜。”拱拱手去了。一路想道:这样风流人儿,和他有了事,不输似妇人哩!”
第三日拿了上好黄熟香一筋,徽州川扇二把,问到王子嘉家来。王子嘉相见了,留他吃饭,问:“师父是禅教,是付应?”三拙道:“也不禅教,也不付应。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,拳棒精熟,又能采战,和妇人弄一夜不泄。”王子嘉吩咐里面,师父用荤的,又问道:“师父一夜不泄,可教得人的么?”三拙道:“那一件教不得,兄要学不打紧。”王子嘉道:“不瞒你说,前夜一个好弄的女人,被他缠住了,我去了五六次,次日几乎病起来。”三拙道:“我做你个替身,弄他一弄,我自然谢你。”王子嘉道:“后日戏是小户人家,我可推病不去,约了那女人。后晚了你来,我同你去。”吃了饭别了。
第三日,三拙又拿绫机细一疋,送与王子嘉,推了半晌才收了。直坐到晚,吃了晚酒,半更天,才同去。原来这家开行的,家主姓高,到邵伯买米去了,人家富,房子大,管门的与丫鬟,都是女人,一路已吩咐定的。子嘉来过一次,他也不管一个两个,竟领到房门口道:“来了!”王子嘉进房,就吹灭了灯。妇人已等久,脱衣睡了道:“你来得这样晚,可要我起来同吃些酒?”王子嘉道:“我吃过了。”推三拙脱衣上床,腾身而上。这场大战,弄得个妇人死不得,活不得,哼哼的道:“你这般有本事了。且住一住!”把手一摸,失惊道:“啊呀,不是王子嘉,你是何人?”三拙笑道:“只包管娘娘快活,且莫问你是何人,我是谁?”妇人道:“王子嘉那里去了?”王子嘉道:“我在这里,替身好么?”妇人笑道:“不论好不好,也该谢谢媒。他大半夜,还不曾泄,你来也与你一遭儿。”王子嘉听得火动,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,身子倦了,没奈何只得上床,大家混帐了一会。天才亮,王子嘉先去了,留三拙住了三夜。妇人快心满意,送他两锭银子。三拙道:“我银子尽有。”不肯收,妇人脱一件绉纱贴肉衫子,与他道:“贴身亲热,再期后会。”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世上人心真个歹,牵鬼街头卖;哄了白尚书,瞒过陈员外,汉钟离见了通不睬。
没嘴萌芦就地滚,好歹休相问;化妆扮戏文,纸做盛钱囤,陈搏华山间打盹。
秋花正开秋酿美,多少风流会;休做看财奴,枉着金银累,死到黄泉才是悔。
胜水名山和我好,每日相顽笑;人情上苑花,世事襄阳炮,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。
话说三拙自别了大同刁女,到了南方。旧院小娘,不中他意。花山住了,虽奸骗了偌多妇女,都不过村妆别样娇,消闲遣兴罢了,没有什么趣味。遇了王子嘉,领到凤凰桥人家,住了三夜,不但美丽,又且风骚,才晓得了闺阁有妙人,裙带有妙趣。日日夜夜思想,拚用些燥脾银子,下些精细工夫,且在枫桥一带,弄上几个好妇人,不枉了人生一世。
一日,打从市里行走,见个门里,走出二十四五的后生,后面似家人,背着被囊,往西去。门里一个年小美貌妇人,高声嘱咐道:“南京完了正事,快快回来,不要使我在家悬望。”说罢,见三拙立住了脚,竟进去了。三拙袖中,取出木鱼,慢慢走进门去,敲着木鱼,说着北音,高声叫道,“施主老爷,化我一顿斋。”叫了几声,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小厮,走出来道:“家主公不在家,没人打发。就是家主公在家,只好一合米,或是一个钱,也不肯化斋与你的。别家去罢!”三拙又说着南音道;“小官,我不是化斋的。”袖中取出大块银子,约有八九钱,道:“这银子送你买果子吃,有事央及你。我是仙人,昨日佛菩萨吩咐我道:‘你家主公南京去了,我该与你家娘娘有缘。’只央你与我说声,允不允,不在乎你。”小厮道:“你真个是仙人,我不信?”正说着,妇人走在屏风后,你一句我一句,不知怎样扭捏,被他挨身入马,住了一夜。妇人不肯放他,一连住了五六夜。妇人还不肯放,三拙却得趣抽身,只说去去再来,告别回去。晓得王子嘉来过一遭,又约这日要来。三拙知他要传授采战,心里想道:“不教他无此理,尽情教了他,不显我的本事了。”
午牌时分,王子嘉一乘轿子,果然来了。带十两银子,一疋机纱送他,要他教采战。三拙收了纱,辞了银子,甜言美语,只说须是亲试,才易学会。王子嘉住了两三日,骗他做了男风,又只把粗浅的教了他,也就不得就泄了。王子嘉怕班里恼,再三告别。三拙道:“已会了五六分了,入细工夫,慢慢的再与你讲。”正是:
逢人且信三分话,谁肯全抛一片心。
且话三拙,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,又日日去奸骗婆娘,也不计其数,一车子羊毛笔,也写不尽。一日,在小巷里小解,两边都是大人家风火墙,并没人家,只巷里头有一人家,远远见一个女人,伸出头来,往外探望。三拙见那妇人有些丰韵,他就三步拿来两步行,赶到他门首。那女人见一个和尚赶来,往里面急走。三拙见巷里家里,没个人影,大着胆,竟赶进去,把那女人抱住。口里低低叫道:“我的娘娘救命!”女人推又推不开,口里嚷道:“青天白日,好好人家,这和尚好大胆!”三拙公然亲嘴,摸奶起来。女人急得哭道:“天下有这样奇事,可惜冷巷里,没人走动,捉住贼秃,打他个半死便好。”三拙道:“我抬了娘娘这一回,就打死也甘心的。我如今死也不去的了,定要娘娘救命。”女人哭住了,倒笑起来道:“有这样蛮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间才回,难道我青天白日,陌陌生生就与你没廉耻。”三拙口里,只是“娘娘救命,娘娘救命”,把手已插入下面,着实得趣了。女人没法可处,问道:“你是那里和尚?”一拙道:“我是范家坟的三拙,整夜弄也不浅的。”妇人原是水性,听了这话,就动了心。关了门,被他大弄了。原来他丈夫在北寺前,替人家做店官,每日天亮就去,日落回家,除非卧病,没一日不去的。若下午落起大雨来,还有日住在主家哩。三拙自遇了这女人,极说得来,他奸骗何止一二百妇女,只这女人,直到访拿的时节,两个私下还走动,也倒费了百金在他家。
又一日,在一家门首经过,听见门里有人道:“这一定是三拙和尚。”三拙抬头一看,却是个女人,独自站着,头梳的光光的,脸搽得白白的,嘴抹得红红的,手儿尖尖的,脚儿小小的,衣衫穿得齐齐整整的,像个跷蹊的货。三拙大着胆,竟走近前道:“娘娘叫我做什么?”女人一头走,一头说:“我不理你。”三拙随后跟进去,到了第三进,女人回头又说:“我不理你。”第三进是卧房了,并没一个别人,女人又说:“我不理你。”三拙一把搂住,女人又说:“我不理你。”三拙紧紧抱着亲嘴,把手去摸他的两奶。女人又笑道:“我只是不理你。”三拙知他是千肯万肯了。扯落他裤子,揿到床上。女人连声道:“我不理你,我不理你。”三拙忙把那话儿插入洞中,大弄起来。女人啊呀连声道:“我只是不理你。”三拙弄了一个时辰,怕人来,到底不像,放下了女人,扒起身来,女人又道:“我到底不理你。”三拙问道:“娘娘你家贵姓?”女人道:“不理你。”三拙只得道:“我去了。”女人又说:“不理你。”三拙大笑出门,一路想着,人说我闻有这笑话,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。正是:
世间无难事,只怕老面皮。
再说三拙传了王子嘉一半采战法儿,毕竟比前不同了。迟有一更天,方能够走泄,也就使女人快活。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,做一个承揽戏的。有什么不兴头,开行开店人家,凡是做戏,个个奉承他。不消说起,就是大官宦财主,大贵的乡宦,若是见了他,笑脸平开。怎得水性妇人,不传眉递眼,想着手时,与他鬼混。有个经纪人家,曾做了本戏,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。他姑嫂平日过得极好,你我有私事,各不相瞒,姑娘嫁了出去,因为夫妻双回门,故此摆戏酒。不期王子嘉见帘子里,有美貌妇人,指手划脚,他越逞精神。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,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带买货去,有十日不回。夜间准备候他来,都是贴身丫鬟传话。王子嘉想道:“姑嫂两个约我,我一身难充两役,不如再拉了三拙,一则总承他个女子,二则面试他本事,好再央他教全了。”
到了这日,果然约了三拙来,掌灯时节,把三拙一顶满帽戴了,都投身入去。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,姑娘有不肯的意思,阿嫂道:“既来之则安之,难道打发一个去,就张扬开去,不好意思了。”且同坐吃些酒,拈了阄罢。谁拈了,王子嘉就是他同睡,此时各争。这王子嘉,酒罢上床,阿嫂也不拈阄了,竟让王子嘉与女娘。你道为何不争了?他久闻三拙的名,听说是那三拙,他就取才不取貌了。三拙弄这阿嫂不歇不泄,十分满意。王子嘉弄这姑娘,只管泄,只管歇,止好一更的长久,姑娘也算快活的了。但见三拙这般鏖战,阿嫂异样风骚,心里动火,低低与阿嫂说,要留那三拙几夜,大家尽一尽兴。王子嘉应戏要去,三拙无事便留,一连四夜,真个是百战不休,姑嫂两个,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,三拙许他再来,才放他去了。王子嘉面见三拙一夜不泄,又到山中,再三请教,又只教得他运气法,却也不能通身运到,运到腰里,就住了。蛇游洞,柳穿鱼,那些粗浅的,教他几样,鸡啄食,猢狲偷桃,那些深细工夫,不肯传授。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。
这年三月间,嘉兴平湖,嘉善几处地方,慕这第一班的名,邀他们去做戏,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。先凑银子,兑了百两安家,众人才去。平湖一个大乡宦,摆八日寿酒,也要他们去做。这乡宦极肯娶妾,娶了一个,睡了一年半年,又娶了一个。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。家中有十七个妾,如守寡一般,夫人劝他,把不用的,打发了几个罢,他又不肯。因此个个怨他,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,不知如何,被那众妾里面,有两三个缠上了,漏了风声,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,打个半死。还说送官惩治,班 再三央求,才免送官,也不做戏,也不找帐了。况打坏了小旦,就是别家要做,也少旦做不得了。只得雇了船,狼狈而归。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,正旦王人喜,常常劝诫他道:“你若不改过自新,毕竟出乖露丑。”他口里感谢好话,女人来缠他,他又去了。平湖回来,正旦王人喜,禀压班主人道:“王小旦戏好,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,并没口面。只是有这桩不好处,虽是人来缠他,他一听好言,不能改过自新。在平湖如此如此。”那乡宦远道:“看老爷面,又众人拜求,才免送官。不揿住行头,大家体面,都不好看,不如打发他出了班,另寻个小旦罢。”那压班主人,原是极正经,不肯生事的,便吩咐:“就逐他出班,压班银三十两,我也不要他还了,快快另寻好旦,不可误事!”人都道:“这样好班,一个月三十本戏,趁好大钱。他又轿子出入,十分得意了,没福受用,做出事来。”那知他不以为意,反道:“我如今不做戏了,只串戏做清客,大官府门下,走动走动,通些关节,南北两京,都好做事,可不强似做戏子么!”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诗曰:
芳露垂垂碧瓦凉,芙蓉别馆漫焚香;琅风千扇吹冰谷,宝雾重檐悬夜光。当夕蟾蜍来未已,三秋珠珨饱初僵;更深漏转无人见,坐待明河下绣床。
话说三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,心里恨他,要设法去偷他老婆,塞他的嘴。常见他出门去了,假意去寻他。那知王子嘉的结发,是小人家女儿,粗丑老实,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。每常只如走使妇人,不许出房寸步,三拙一肚皮偷他的呆念,忽见了厥脸,问知是他,惊得飞走。走出门来,立在半塘桥边,忽见一个尼姑,风流跌宕,有六七分颜色,从半塘寺里走出来。三拙想道:“这样个尼姑,却从僧房出来,是不怕和尚的了。”况桥边没人走动,也就迎住作揖道:“女菩萨何往?”尼姑答礼不迭道:“师父是何寺院?”三拙道:“我是花山范家坟,三拙和尚。”尼姑笑道:“久仰久仰,失瞻了。”三拙道:“既如此,不须打话,缓步请行,到荒山去走走。”尼姑道:“改日奉拜。”三拙道:“不但我不该放了你,你也不该放了我。女师父叫轿子到荒山,原也不雅,我有熟轿夫,抬了就走,岂不更妙!”尼姑道:“只说兄妹,想也不妨,也罢。你先去西新桥等我,我自己叫小舡就来。”三拙道:“不可哄我。”尼姑道:“见食不抢,一世不表,人闻大名,决不当面错过。”三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,唤了两乘熟轿夫,呆呆立等。只见尼姑果然来了,还了船钱,一径上桥同行。
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,却都是认得三拙的,不敢则声。到了山里,早有极盛肴饶,极甜三白,两个饱啖,一同等不得到夜,大战一番。弄得尼姑痴痴迷迷,道:“是从来未经的。若是寡妇,经你的手,定要嫁你了。”连住了四日,没早没晚,缠着三拙要弄。三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,怕他住了不去。问他:“姓甚,住何处!”尼姑道:“我姓张,先夫姓王,十七岁嫁了他,十九岁就做了寡妇。人问我道:‘你这小年纪,嫁了么?’我说:‘我不嫁。’那人又道:‘你这小年纪,如何守得寡?’我说:‘我也不守寡。’因此做了尼姑,活动活动。各处尼姑庵里,轮流住住。六房庄边,那庵里住得多些,所谓随处为家。你没处寻我,我来寻你容易。”又道:“我有一件好事,总承你,你上了手,不许忘了我。下津桥马鞍滨地方,有个半大不小人家,一位内眷,生得胜过昭君,赛过西施。他家主公,原是秀才,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。这内春日里也和老公搂抱而睡,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。秀才已死了两年,不知他和人有事没事,等我去勾引他,和你弄弄,不怕他不魂杀。”三拙道:“妙!妙!全仗你女苏秦。”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,也不说为什么,只说:“送你买件衣服,我已吩咐徒弟,叫一乘送到寒山。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,过目再乞光降。耳听好消息。”尼姑谢了一声,上轿去了。
到了次日,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。寡妇道:“王师父许久不见。”尼姑道:“我在花山范家坟住了几日。”寡妇实不知三拙在范家坟,并不问起。坐了一会儿,尼姑说起:“我不枉了在世,不瞒娘娘说。近日范家坟三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。”原来这寡妇,性极贞静,外面极和婉,再不冲撞人半句。便道:“王师父不要说荤话。”尼姑道:“人说不吃天鹅肉,不知其妙。我蒙你抬举,特来通你知道,好作商量。”寡妇道:“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,你去罢!”尼姑道:“娘娘,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不要错过了。他说要见娘娘哩!”寡妇道:“你自和他鬼混,不关我事,我也没你这老面皮。”这是骂尼姑的话,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,假意如此,笑嘻嘻的去了。寡妇道:“茶也不吃,我也不送你了。”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,只道他心里肯了。竟去约三拙日子,三拙不知就里,欣欣以为实然。
寡妇一日吃了午饭,忽见尼姑又来,因前日恼他,未免过于冷淡了。便笑迎道:“前日怠慢了你。”尼姑越发道是好话,公然突出句话,不照一些前后道:“娘娘,三拙师父约后日来见娘娘,教我先来说声。”寡妇听了这话,勃然大怒,也不回话,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。正是:
酒逢知己千钟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,不好口里出言,也不冉计个确信,只说得一句:“娘娘我去了,后日下午来。”往门外洋洋走了。寡妇翻转身来,只见丫鬟正走进房。寡妇道:“不想秃娼根,这样可恶!骂他一顿便好。他去了么?”丫鬟道:“不像冲撞娘娘的,他欢天喜地走了。”寡妇道:“若如此说,他明日还不识窍,定要来的。”正说着,只见他兄弟小秀才,跑进房来道:“姐姐为何日里睡着?”寡妇忙起相迎,把尼姑这一段话,如此如此,细说了一遍。小秀才道:“等我明日来,把这男女两个秃驴,打个臭死。”寡妇道:“说那三拙,会少林拳棒的,那里打得他倒?”小秀才道:“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,不打紧!”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,回家去了。
次日,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,共十二三个有体面的打手,先在自己家里,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,各各在近邻店门首,暗暗埋伏。申牌时候,只见尼姑在前,和尚在后,从西首远远来了。小秀才步入中堂,尼姑跳跳跃跃,竟走进来,小秀才少年性气,骂道:“秃淫妇这般可恶!”劈脸打将过去。尼姑见不是对头,往外就跑。三拙已进了门,外面十多人蜂拥而至,金刚箍铁尺,一齐打来。叫道:“不要放走了三拙这贼秃。”三拙见势头凶狠,不往外反往内,中堂的墙高,一径轻入后天井,把身子往上一耸,如飞鸟一般,跳上墙去,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,往西走了。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,但见他如履平地,到空场头,又一跳如脱兔一般,不知去向了。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,也被后面两个打了几拳,负痛而去。正是:
嫩草怕霜霜怕雪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,去投了里排四邻,要去告状。一个老成里长道:“令姊丈与小弟相处,极是好人。令姊寡居贞洁,谁不知道,今日之事,又不曾有玷,告状反为不美。这贼秃在枫桥、凤凰桥、滴水桥一带地方,奸淫恶迹,擢发难数,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,待他别家做出来,小弟做呈子头,兄做中证,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?”小秀才依言,留众人在酒馆,吃了一回酒,大家散了。
那知三拙,心还不死,只道:“寡妇原有他的心,毕竟丫鬟们走了风,他兄弟知道了,做了这事。不知那寡妇在里面,如何不快活,如何想我哩!”
一日,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,打听消息。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首,往来已两年了,三拙每每得趣抽身,极是薄情。为何这妇人独久,只为妇人虽已三十六七,貌亦平常,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,甚是美丽,指望等他二三年,要他娘做脚,故此往来长久了。三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,妇人先开口道:“这一向你为何不来,我家女儿,今已十七岁,正待冬里成亲,不料女婿急症死了,女儿做了望门寡,又是寡桩厌事。”三拙道:“待我蓄了发,娶了他罢。财礼五十两,冬里成亲,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,竟是我养,又好常常叙旧,若你夫妻肯,今日先下定十两。”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,屁股上都是笑脸了。道:“我做了主,我家主公是凭我的。倒是女儿,也得他心上肯便好,你拿银子来,等我去与他说看。”三拙把一封银子,递与妇人道:“今日就和他会会儿,我明日带二两,与你买疋细。”妇人拿了银子,走到隔房女儿那里,如此如此,说了一遍。女儿道:“我要嫁,嫁个好人,决不打和尚的。”妇人道:“我儿,你笑我了。”把银子放在他袖里,道:“等他自家说。”竟走了去。看他光景,是叫三拙用力强奸的意思。女儿慌了,把身子问出房门外,三拙走来,竟要啰皂,他跑到门首,大喊叫道:“地方四邻救命!三拙和尚强奸黄花闺女哩!”正是申牌时候,走拢人来。顷刻有二三十人,三拙夺路跑了。前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,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:“我是现年替你递公里,不打紧。”
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,具呈吴县,差人捉三拙。三拙央了分上,又买上买下,不上一百两,买捺住了。里长道:“抚按都是不要钱,有风力的官,况按院正在行事,明日去进公里,难道也捺住了。”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,十分慌了。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,作寓在王子嘉家里,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。一连寻了六次,再寻不着,原来王子嘉在京,倚着现任大僚的势,拐了妓女刘美回家,在苏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。两个看上了,章观要嫁他,刘美闹吵了几场。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,武官又转送一个按院衙门人,王子嘉平日恶处,刘美一一都说了。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,正要嫁娶,如今又嫁王子嘉,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。两个媪妇,明明是催命鬼,也是前世孽障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诗曰:
秋声入夜夜多寒,落叶风中面面残;无奈官清招谤易,可知宦拙免参难。正怜去后长垂泪,不分行时便失欢;即此淫风能砥柱,颂声起处万民叹。
话说各州府县,有那衙蠹光棍,为恶百端的。常有好官,不由所属听信下役,自己人访严拿,毙之杖下,如前朝祁御史、新朝秦御史。人人感激,个个畏怕。若论有关风化,奸淫不悛的,也与凶人一体重处,惟有前朝祁御史、新朝李御史。况李御史所处时候,比祁御史更难。前朝独御史更觉威严,一出衙门,家家避匿,鸡犬不闻,相沿体统如此。新朝初任,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,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,和尚亦与衔杯,戏子亦同掷色,还有唤戏子到衙门,欢呼痛饮的哩。朝廷处了两个,张御史就严肃了。秦御史大振风纪,不假声色,但把和尚、戏子都看做无恶可行的,不甚关心。李御史偏道:“君子里有恶人,小人里有君子。代天子行事,在这地方做一场官,纵不能遍访贤能,荐之天子;必须察尽好恶,救此兆民。假如和尚,岂没几个高僧,修行辨道,岂没几个包揽词讼,串通衙蠹的,比俗人还狠。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,败坏清规的,比俗人更毒。假如戏子本是贱役,安敢为非,只是倚仗势宦,奢侈放恣,其害尚小,有那行奸卖俏,引诱妇女,玷辱闺门的。我出京时,就有一大僚,痛恨一优,托我处他,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。”再一访问,除了淫恶,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,如此存心,却在纪纲才振,顽民未革时候,岂不更难也。
顺治十三年六月到任,未到任之前,已先各府私行了一番。下马之后,十分爱民,只是衙门人役,毫不假借。行了半年事,凡是做访的衙门人,与打行讼师,平昔著名的,也拿得尽情,或军或徒。知会了张抚院,再无滞狱。准的状词,发了府县,不许久淹。就如亲眼见的,亲耳闻的,府县也不敢欺他。
有一个交结衙役,包揽词讼的二和尚,也不住山,也不住寺,以管闲事为生涯。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,问徒发驿去了,人人称快。新朝极作兴戏子,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,他请抚院,照了旧规,点几出戏做,除此再不用这班人。
二月初旬,放告,忽见枫桥地方,有里邻连名呈子,为淫僧强奸幼女事,僧名三拙。李御史心中大怒,若果有这事,大伤风化。若没有这事,刁不可长。且不批发,必须私行细访,方不致冤枉。
过了几日,悄悄带了一书一皂,扮做山东枣子客人,打着山东乡谈往枫桥,一路先体访一番,就寻个饭店歇了。次日从西新桥,直到观音山脚下,天色尚早,不见烧香的来,独自一个,茶馆里买壶茶吃了。问起三拙,店家道:“是有财势的和尚,不住在这里,住在花山范家坟相近,我也不知详细,总来不是好和尚。客人莫去拜他。”李御史不言语,走了出来。只见远远三四乘轿子来了,虽是布轿,却开着帘子的,前面三个年小女人,后面一个年老婆子,都是华服。一个轿夫,口里说:“娘娘,你们烧了香,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,快到三师父那里去,自然有盛馔留你,总承我们早吃些。若是住在那里,明日早来接。”轿内女人道:“且到那里看。”李御史想道:“这话跷蹊,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?”紧紧跟了他前去。山门都下了轿,老少四个女人,一齐上殿烧香,那八个轿夫,门槛上,石基上,散散的坐着。李御史也坐拢来,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,道:“朋友在山里抬轿的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李御史道:“每一乘多少辛苦钱?”那人道:“到这里烧香,不过一钱二三分,若人忙时节,也只待一钱五六分。”李御史道:“方才听见说花山三师父那里,一定多些了。”那人笑道:“这是不论价的了。不瞒老客说,花山范家坟来了个三师父,是个光头财主。相交的女人极多,我们抬的,是他老相识了。抬到那里,凭他们顽耍几时,吃了他酒饭,三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。若过了一夜,次日早来接了,又吃他酒饭,又加五钱细丝银子,一分也不少的。”李御史道:“方才有一老三少,难道都是他相识?”那人道:“老的不知是娘是婆,这不算数,只三位娘娘。三师父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。况他如今收了徒弟,约有二三十人,怕没几个会弄的。”李御史道:“咱去游玩得的么?”那人道:“当时范提学在日,与民同乐,你便去得。如今他只留女人,不留男人,去也不招接你。”说言未了,四个女人下殿来,上了轿,往西南转湾去了,李御史步上殿来。参拜了观音大士,站起身来,一个老和尚,捧个化缘疏簿叫道:“阿弥陀佛。大殿上少瓦,求施主老爷布施些,无量功德。”李御史教取过笔来,写在疏簿上道:“山东李,香金三钱。”又道:“小价在后就来,即当现送。”老和尚道:“爷走山东,卖什么宝货?”李御史道:“卖枣子。”老和尚道:“有船在山下么,可要备素饭?”李御史道,:“这也使得,香金外,再补饭金三钱。”老和尚高叫徒弟,快收拾素饭。说言未了,烧香的纷纷进来,后面一个小后生,同着一个少年女子,一个捧香纸的家僮,也上殿来。老和尚慌慌张张,走去点香点烛,拜单上也去展展。那后生和女子双双拜了四拜,女子跪着,后生起身,取了签筒,又跪下去,求了一签,两个才起来。老和尚恭恭敬敬,去作了后生一揖道:“王相公失迎了。”那后生讨了签,教和尚详一详。老和尚看了签,道:“什么用的?”后生道:“这娘娘要嫁我,成不成?成了好不好?你详一详。”老和尚道:“难得成!成了也有损失。”签道:“有物不周全,须防损半边,不周全,就有损失了。”后道:“家乡烟火里,祈福始安然。保福一保福,就安然了,前不好,后来好。”后生道:“这和尚一派胡诌,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。我连娘娘的,已凑足二百两,封好在那里了。只等待行礼。大阿哥张相公、尤相公有工夫,一两日里交与龟子,就过门了。若说别样事情,我两京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,都与他相知,那抚按临出京,都有人吩咐他,府县官还怕我,当道府官不好,要奉承我几分,难道我怕龟子?”老和尚就道:“我失言,里面请坐。”后生也不回言,洋洋竟同一个女人下殿去了。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,他头也不回上轿去了。正是:
败翎鹦鹉不如鸡,得志狐狸强似虎。
老和尚进来气喘喘,邀李御史客堂用饭。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,坐了。问:“这后生是谁?”老和尚道:“爷是山东,自然不认得他,这是有名的王子嘉。”李御史道:“他是什么人,你称他相公?”老和尚道:“是便是戏子出身,有个缘故。明朝只府县吏员,为说三考满了,可以选个仓官、巡检、浒墅关书办,部里有名册,这两样人,称个相公;一班皂快,也有称相公的。戏子只称师傅;清客只称官人;如今戏子称阿爹,清客称相公了。这王子嘉原是小旦,行奸卖俏,偷得妇人多了。在平湖被乡宦打逐,本班主人大怒,难免送官,逐出了班。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,自己也附在这伙里面,南京北京,在大官府门下,说事过钱,做了个大通家。苦不奉承相公,把我光头一顿打,那里伸冤。”李御史道:“他奸骗妇人,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?”老和尚道:“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,不是乡宦,定是富家,只得隐瞒了。不比花山三拙和尚,偷了整几百妇人,不是银子买奸,定是用势强奸,如今现有里排邻比,告在吴县正堂。他用了百两银子,买上买下,就压住了。”李御史道:“告在都爷那里,新察院那里,难道也压住了?”老和尚道:“爷,你请些素酒,我慢慢和你讲,若要正法,除非上司亲提审实了,一顿板子,立刻打死,发与问官,就是清官。大分上压下来,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,又逃网去了。”李御史道:“如今那一个官好?”老和尚道:“贫僧也不甚下山,闻得抚按老爷都好,都是爱民的官府,苏州百姓造化,都遇着这样好官府。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,各处行事,打死恶人,眉也不皱一皱,阿弥陀佛。就是活阎王一般。”李御史笑了笑儿,回头见一书一皂,立在背后。吩咐封五钱,三钱香金,二钱饭金,不消外对了。书皂一齐应道:“嗄!”老和尚道:“爷北方其有规矩,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。”李御史怕人知觉,就抽身走了。一书一皂,称了五钱,当面送了。已有小快船,在山下伺候,连夜回衙门去了。未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诗曰:
生憎云汉惯牵愁,横放天河隔女牛;得月曾怀千里梦,分风自散一林秋。文章不共沧桑变,诗卷还容天地收;幸有清廉能砥柱,狂澜此后不须忧。
话说三拙这厮,自从两个妇女,弄出事来,惊得飞跑,也就把偷妇人的心肠,灰了一半,思想还俗娶妻。但不便在苏州做事,又不知何处更好,坐在家里,等一个不落发姓吴的徒弟来。他惯走江湖,与他商议。你道姓吴的是谁?原来半年前,有个洞庭山姓吴的,久走江湖,也曾学些少林拳棒,不肯让人,因闻了三拙的所为。一日天色傍晚,走到静室门前,声声要借宿一宵,徒弟们说:“我家长老,再不留生客的。”姓吴的道:“女人留惯的,男子就不留了么,我偏要住一夜。”门里转出三拙来道:“兄要我留,也须好言好语,为何降着人做?”姓吴道:“晓得你少林出身,就与你跌一交,也不怕你。”三拙笑道:“老兄若你赢了我,我不但留你住,还要拜你为师,倘我赢了你,你却如何?”姓吴道:“我终身认你为师,决不食言。”果然二人上了手,却彼三拙下了钩子,姓吴的扑通一声,跌倒在地。三拙忙来扶了道:“得罪!得罪!”这日就作了相知,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,极说得来,三拙留他在家里住了,也常常回家去几日,又来山里几日。三拙有心事,必然和他商量。
这一日,姓吴来了,坐定就说起一梦:“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,在闹市里,请老师吃酒,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,做出名的禅僧,如何察院请你,况是闹市里的独桌,此梦甚是不祥。”三拙说起要还俗的话,正待你来商量去处。姓吴的劝他急走,切不可稽迟,万一事发,措手不及,就没人用得力了。三拙看著名山胜景,大厦高堂,割舍不得,意欲留几个徒弟,在内看守。姓吴道:“不妙!在他们身上要你,越来牵缠不了。”如此捱迟了几日。
那知按院到衙门,就把公呈批了,发与本府署印二府,密拿三拙。二府见了这帖,签点几名能事鹰捕,几名干事民快,连夜往花山范家坟来。三拙正收拾银两,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,扮作布商,往临清一带地方去,或赶郑州的集。日已停午,忽闻有总捕厅差人,要见三师父。三拙慌了,逃又逃不得,躲又躲不及,忽然差人鹰捕,蜂拥而入,已到面前,道:“本府老爷要你哩!”一个为头差人,扯着就走。三拙道:“且请用了饭去。”众人都道:“老爷坐在堂上,立等回话,快去!快去!”姓吴的在旁道:“就是众位差使钱,少不得要奉。”众人道:“三拙飞檐走脊的人,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。”三拙向姓吴道:“你取了些使用来,到官免不得用刑,还要求照管哩!”大众拥着三拙出门,有四五个,只推老爷吩咐:“房里有奇怪物件,取几件去。”搜出女袄三四件,梳子、篦子、刷子、鬄子、露花油,都取了去。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,随后赶上。一口气直到府前,官未坐堂。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,吃酒吃饭,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,人多还不够分。里排四邻,妇人女子,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。不多时,二府升堂,一干人犯带到。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,又叫女儿问了几句,把三拙夹了一夹棍,打了四十毛板,发了监,妇人女儿发了铺,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,与那梳子、鬄子等件,第二日申解察院。察院坐堂解进,先叫三拙上去,问道:“你和尚住在山里,要梳子何用?”三拙道:“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。”察院道:“刷子哩?”三拙又道:“未披剃时存下的。”察院道:“和尚要露花油何用?”三拙道:“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,见油香得好,与他讨的。”察院道:“奴才胡说!我问你三件女袄,也是施主与你的么?”三拙叩头道;“小的该死。”察院喝道:“你还想活么?”喝令打了六十板。仍旧府监监了,唤里排四邻吩咐道:“女儿贞洁,本该上本旌表,只是其母不良,他不能规谏,叫不得贤女。姑饶其母,释放宁家。这恶僧罪大如天,也不只这一案,你们也不须来伺候了。”
众人谢了出去,妇人在前,女儿在后,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:“婆娘打和尚的呵呵。”里排道:“小官们不要啰皂,因为黄花女儿不肯,察院也称赞他哩!”到了家里,女儿哭向父亲道:“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,不带爹的名字,又亏青天察院,也不牵连问及,如今为我,连娘也饶了。羞人答答,这里住不得了,他州外府去,还好做人。”父亲道:“小姨娘,嫁在嘉兴城里,搬到那里去再处。”
次日里邻等家,父亲走去谢了,随即先去,通知小姨,连夜雇船搬了去了。正是:
纵教掬尽西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
且说三拙在监里,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,还不受苦,凭他养棒疮,调理身子。第三日午后,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,却是王子嘉。三拙问他:“何故你也为事?”王子嘉道:“那里说起,有一个察院老师,京里一位相知,荐在我家作寓,有个城东财主,只为待人刻薄了,被众告发。他道有银子,买房子生利,并非生事诈人,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,即加刑责,不过求宽的意思,央那老师说情,情已允了,谢已收了,人已去了,闻说里面有人怪我,察院如拿访一般,捉我去。一夹棍三十大板,听他口气,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,先放了火的。骂我道:‘奴才!你玷辱人闺门,淫媾人妇女,罪恶贯盈了,还辩什么?’你道裤裆里事,一个上司也管起来。”三拙道:“我也为裤裆里事,监在这里哩!”王子嘉道:“你是和尚,原不该偷婆娘。我是婆娘偷我,也加个罪名,不服!不服!”
过了两日,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,做了几十面立枷,两个也有些慌了。王子嘉道:“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,写字去骂他。”有挂枝儿为证:
写情书写不尽,我冤魂帐;直直的,写几句,教他细细详。我死期已在十分上,早早来还得见,也算与你厚一场。若是几日里来迟也,切莫要身后将咱想。
次日章观,只得到监里来望望,尚未叙话,忽传察院唤三拙。王子嘉道:“若三师父放了,我便有些生机。”三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,察院不发一语,丢下十六根签来,喝打八十。三拙禀道:“老爷容三拙禀明一句话,就打死也不敢怨。说三拙强奸幼女,奸尚未成。两朝律上,并不致死,还求老爷宽恩。”察院道:“我今月某日,私行到山,一老三少妇人,到你山里来,轿夫亲口说,一乘女轿五钱。住了一夜,早起来接,又是五钱。又说三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,受用过了,难道你还不该死!死有余辜了。”三拙道:“若如此说,老爷把个风流帽子,赏了三拙,三拙含笑入九泉了。”察院喝道:“着实打!”打了八十板,死而复苏,上了立枷,吩咐枷在阊门示众。唤人抬到黄鹂坊桥,又死而复苏。只为上司旨意,仍令抬到阊门门下,枷了半日,黄昏气绝了,不在话下。
且说王子嘉为有旧刑厅一案,在衙蠹名下有他过付名字,他就借景生情,书房用了手脚,申文察院,请发人去。又用了分上,暂保在外一日。收拾行李,一到家里,宾朋毕集。有的道:“江宁去了,直等按台去后回来,就见了身了。”有的道:“事完就回家躲着,又不是对头官司,有人出首,那个知道?”有的道:“毕竟且住江宁,我们替你看光景,才为上策。”这些话,又有细作打听,吹入上官耳朵里了。起更后察院传出批文来,批道:“王子嘉另案结。”本府忙拘王子嘉,仍旧发了监。
是夜,王子嘉得了一梦,梦见三拙笑盈盈走来道:“王兄,我在阊门等你,你快些来。”忽然惊觉浑身冷汗,细思此梦不佳,大哭起来。监里人问了缘故,道:“兄不必虑!这叫做心记梦。事虽相近,僧俗不同。若把你与三拙一样发落,前日一总提出去了。如何又剩下了你,况另案结三字,还是未定之词。”王子嘉听了谢了。
辰牌时候,察院放炮开门,忽见府差跑了下来道:“察院要王子嘉,快走!快走!”王子嘉这惊不小,一路哭了去。见了察院,磕头大哭道:“老爷饶了小的狗命,小的出去,做个好人。”察院道:“你出去,怎么样做好人?”王子嘉道:“小的平日恶行,尽情改了。连妻子也不要,往杭州灵隐天竺,出家做和尚,老爷就如放生一般。”察院道:“打死了三拙,又添你一个三拙了。杭州清净法界,安你这三拙不得,你说放生,假如禽鱼,无害于人,人便放生。你如何教我放你,扯下去打!”也丢下十六根签,打了八十,上了立枷,枷在阊门示众。王子嘉比三拙,反觉硬峥,抬到阊门,还向人说:“我王子嘉是风流罪名,值得一死。”第三日辰刻死了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
不寒不暖,无风无雨,秋色平分佳节;桂花蕊放夜凉生,小楼上朱帘高揭。多愁多病,闲忧闲闷,绿鬓纷纷成雪;平生不作负心人,忍辜负连宵明月。
提笔时,正值中秋将至,壮士尚且悲秋,何况老子。拈此一词,做个引头,这回说到三拙、王子嘉,钟呜漏尽,酒阑人散的话,冷淡不好,浓艳不好,扯不得长,裁不得短,认不得真,调不得谎,招不得怨,撇不得情,丢不得前,留不得后,须是有收有放,有照有应,有承接,有结束,才不是时手,胡乱捉笔的。
话说三拙、王子嘉,几日里,被铁面御史相继枷死。虽然死了,还要报了官,直等官教领去烧埋,才许或亲或友,收拾抬去。三拙尸首,直至第四日,天气已热,五分臭烂了,往来的莫不掩鼻而过。姓吴的和几个光头徒弟,得了察院发落,到县递了领状,预先买下一口棺木,催人抬入一只水荒船,不知载往何处去了。初入殓时,一个光头徒弟,啯啯哝哝,向姓吴道:“师父在监里,吩咐下来,把四五百两好银子,都是你收拾进城,不知你寄顿何处?就是衙门使用,监里使用,买棺入殓使用,也用得有数。难道你一人独得?”姓吴道:“师父身尸未曾安厝,大事完了,少不得有个道理。包你大家,好好散伙。”
这等看起来,三拙自道:“是能事的豪杰,江湖上好汉。”他父亲送他西天寺,既不肯安心做和尚,交结了憨道人,往五台山学本事。又学采战,亏了师太无能,收留了他,临逃难时,连憨道人,共拿了常住七百两银子,及至买了绒褐等货。憨道人又堕水身亡,赀本尽归他手,料这银子作祟,不能出家终身,何不还了俗娶了妻,作起人家来。有这一身拳棒本事,再学些弓马,也可在离乱时节,图做个武职出身;再若不能,也可于江湖上做个绒褐商人,自由自在,何苦一心一念,做这奸骗勾当。直到这个田地,父亲哥哥,不得见了。西天寺本师,不必说起。五台山师太无能,本师心无,何等样有恩于你,也不得见了。憨道人葬处,不得再酹酒哭奠了。有情的刁女,不得再通音问了。迢迢乡井,不得归了。来路的山山水水风风月月,不得再游览了。就如奸骗的许多妇人,也没一个立在门前,见他气断,可不是一场春梦,只说比春梦还短哩。
王子嘉死在本乡本土,还有老婆和戏婆章观,看他入殓。况兼死了一日,第二日官发放了,就是家属领尸,并不一毫臭烂。棺木抬在城下,两个妇人和几个认亲认眷的,做了羹饭,大家哭了一场,才抬下舡去,少不得寻块坟地埋了。只是他花花荡荡,财去财来,也不曾做什么大人家。兴头时节,吴江有一班牛鼻头、骡耳朵,或认表兄表弟,或认堂弟堂侄,都来亲近他。到此间见他势败了,远道他必有积蓄,借放心不下为名,定要分他的东西。章观原是戏婆,自然守不住。众人逼迫不过,不上半月,借了府前张相公一百两银子,还了他家,赎了身去,依旧入了班,做了旦。老着脸上场,奴家如何,官人如何,摇唇卷舌,去扮戏了。夜里依旧有人嫖他,被人搂着,弄一个无了无休了。
当时那些深闺处子,绣阁佳人,或整夜欢娱,或半宵恩爱,搂在怀中,傥在身上,娇娇媚媚,嫋嫋婷婷,自道是不世奇逢。一生乐事,那知反不如做梦的好。梦里来梦里去,梦里尤云殢雨,梦里雨散云消,并没有一毫祸患。如今那些处子佳人,也还不知阊门路里,枷死了一个旧日风标哩。这两个淫孽,因不是病死的,没有鬼卒勾摄,魂灵飘飘扬扬,只在死的这块地方,牵缠不去。连守门兵丁,夜里也不敢自出官厅,附近邻居,也不夜里出来解手,常常鬼叫,使人惊走。
一日,有个阊门外姓胡的,与人打官司,在府前听审,掌灯时审起,官府问得细,逐个中证问到,因此二更天才问完,尽皆发放。姓胡赢了官司,心中快活,不觉长久。只道还未放静街炮,带了个家人,忙忙跑到阊门来。不但家家闭户,城门已关闭久了,听听更鼓,已交三更,心里想道:“虽亲识在城中的,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门借住。今夜不冷不热,天色如水,看看靠小巷卖铜器店,门首有一带地板,又新又洁净,着实好坐使。”叫声:“小厮,我们夜深了,敲门借住不便,这阊门关得早,开得早,鸡叫就开了,我们在这地板上坐坐,等开城门出去罢。”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带,家人缩了脚,在他背后坐下。姓胡的跑了这些路,不觉也打盹睡着了。忽然梦里听得人大声叹气惊醒了,仔细一听,那城门边一个人道:“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,值得一死。我连良家妓者,总算起来,不及你一半。况你是偷妇人,我是妇人偷我,如何我与你一般处死,难道是有公道的?”又一个人道:“呵!呵!呵!其实我比你快活,记得枫桥一个妇人,生得七八分波俏,先和我约了。他丈夫跟着米行主人,往溧阳一带买米,他家里并没别人,我等不得夜,日里闪将进去,关上了门,把妇人下衣脱光了。也不管日光照着,就把他揿在床沿上,提起两只尖尖小脚儿,我两只贼眼,看定他阴门,把我那话儿插入,一进一退,箭箭射他红心,弄得他花心淫水直泻,滚热的流在我那话儿上,直教我浑身通泰,你道我可快活。直弄到日落衔山,邻舍女人敲门,问有火没有,只得起身。把我藏在床后,开门回他没火,才做些晚饭吃了。又弄到天亮,实是有趣得紧。”那个人道:“这不过小户人家妇女,不足为奇。”这个人又道:“你道这是小户人家,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,在凤凰桥那家,你便躲了差,我却得了趣。我才上手,见他浪得紧,我用七纵七擒之法,他却不容人做主,把花心迎住了龟头,凭我用蛇游洞,燕穿帘,直到狠做。用鸡啄食,他只是不怕。这是第一个能征惯战的了。他流的浪水,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坛,我采战的老手,也被他弄丢了一遭。你道可快活。”那个人道:“这还亏我招承你。”这个人道:“多谢!多谢!你看风清月朗,苦中得乐,也把你的快活,说一二件儿,死又死了,且大家燥脾胃。”那个人道:“我如今已大半忘了,只去年春间,一个现任大僚,写封荐书,荐在东省乡宦那家,求他青目。我到彼处,把书投进,乡宦随请相见,原来这乡宦,极喜看昆腔戏的,一见如故,留在家里。我凑他的趣,唱曲不消说起,里面取几件女衣裙出来,扮了几出独脚旦的戏,须要顽耍。竟留在内书房歇了。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,住在家里,可不像此路人,不但一貌如花,又且通文识字,这州里有卓文君之称。他见了我几出戏,魂灵儿已落在我身上了。千方百计,弄我进去,成了好事。瞧他睡情,也是从来未有的,娇声媚态,万纵千随。不要说别的,只这不上三寸的小脚儿,勾紧在我腰边,就该魂死了。我亏你教我的战法,虽不十全,想也与平常人不同,睡了几夜。他道:‘若不遇亲亲,怎知脐下这些子,有这样快活。’那知可口味多,终作疾;快心事过,必为殃。不晓得如何?被他父亲知觉了。每常同我吃饭吃酒,掷色取乐,竟吩咐两个书僮,如把我软监在书房里,自己往五里外一个庄上去了。内外门禁,不消说十分严紧。闻得已写了一封书,打发人送与荐我的大僚,不知书里如何?说我的不好。只等回书,像似要处置我了。小姐知了风声,十分忧惧。就是小姐的房,乡宦虽不明言,已移往靠后一层十间楼去了。幸得奶奶极爱小姐的,每日去看女儿两三遭。一日奶奶没事,坐在女儿楼上,小姐带哭说道:‘娘,我不好了,你须救我一救。’奶奶道:‘我儿,你原不该做这事,如今怎样救你呢?’小姐道:‘听说京里回书一转,就要处置姓王的了,若处置死了姓王的,孩儿岂容独活。况爹爹平日极怕娘的,不讨了娘口里的话,不敢带新姨往庄上去。这遭说也不说,公然竟带新姨去了。新姨与我极厚,料必解劝。是不是娘也不怕了,大是可忧。孩儿的意思,求娘做了主,放了姓王的逃去,便没对证,孩儿就得活了。’奶奶想了想道:‘这计较倒也好。连夜照内府法儿,熏一只鹅、两只鸡、一块肉,明日下午,差管书房的大小厮,送往庄上,自然赶不回来了。小小厮没帐的,要放姓王的逃走,就容易了。’依了此法,第二日黄昏将尽,奶奶出来查门,悄悄放我闪将进去,各门才下了锁,好个爱女的夫人,又放我和小姐叙一叙别。四更才从楼后跳下去,好赶出城。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,金银首饰与我拿回,我道:‘孱弱身子,那里拿得起?’只拣小金锭和散碎银子,约有百两束在腰里。我带的小厮,因翰林留我一两月,打发他回家说声。故此,只孤单独自,一个破囊,一条被,小姐把布做了软梯,放我下去。我身上的金银沉重,心上又慌张,在软梯上,失脚一跌,跌在地上,幸喜是沙土,毫不伤损。小姐在楼上见了,大哭道:‘我的人嗄!你若是跌死了,咱也跳下来,和你同死。’你道这句话,可不使人心碎。我不走正路,反打从汶上县、济河县,问路而归。咳!咳!我的小姐,我如今死了,你知也不知?”说罢!放声大哭起来。这个人道:“王哥,你死在家乡,有什么苦?我父亲哥哥不得见面,三千里路,渺渺孤魂,又带着枷,再不能回乡了。”也放声大哭起来,惊得那姓胡的,满身冷汗。道:“啐!啐!啐!有鬼!有鬼!我不怕。”那鬼就寂然无声了。
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,好做伴儿。半明不暗中,忽见城头那条路,五六人飞走下来,到城门口立住了,叫:“三拙、王子嘉,你枷号一月的限满了。土地司叫来放了他两人的枷,本司解你们从县解府,转解阎罗殿去。”顿时像打开枷的,像是三拙道:“为何阴司也要枷一月?”鬼差道:“阳官批是一月,须要依他。”鬼道:“我们如今,阴府有罪没罪?”鬼差道:“土地爷说你该问斩罪哩!”鬼道:“杀了人便做鬼,杀了鬼可还做人。”鬼差道:“胡说!阴府的斩罪,不比阳间。只杀一次,变猪、变羊、变鸡、鹅、鸭,该杀几次变几番,杀罪完了,请旨定夺。就是斩罪,也有轻重不等。”鬼哭道:“苦恼,苦恼。”像是王子嘉道:“我比三拙不同,不知可轻些?”鬼差道:“闻得你是人来诱你,该问徒罪。”鬼道:“阳间徒罪,或是纳赎,或是摆站,不知阴府如何?”鬼差道:“你还不明白,也有不同处。阳间只一年、二年、三年,阴府变马、变驴、变骡,或五年、十年、二三十年,跎完了限期,这就投胎变人去了。”鬼欢喜道:“还好!还好!”鬼差道:“五更了,快走!快走!”姓胡的只听得息息索索,像是牵了二鬼,往城头上去了。慌慌张张,推醒了家人,倒往东首,走过了二十余家,喘息定了,另在一家地板上,坐了一会。鸡叫三次,人才行走,听得城门开了,急走回家,一夜不睡。又吃了一惊,竟大病起来,烧纸服药,睡了一个月,方才起得床。把这些听见的话,细细说与人知道,也就遍传开去了。是真是假,将信将疑,老子正值悲秋,因谱二孽,遣笔消闷,附此说鬼,窃比东坡,还有余波。且听下回分解。
诗曰:
天以酒色奔人心,况复豪侈群相结;长安古称名利场,秋风远道如奔蠛。城头角起四鼓交,啮揩披衣谢衾铁;腹中水火食未齐,号晨走队先于鸡。趋名赴利喘若嘶,遇酒及色斯则移;淫淫汨汨不肯休,各能以目捷于足。花粉窠中酒肉场,随力以追满所欲;亦有名士误随俗,偶一染揩蚤沐浴。终当驰心歌舞队,漫淫于声欢度曲;若说妖童有前因,眠思梦想亦安属。
话说三拙、王子嘉死后,江南风俗,毕竟渐渐变好了。乡宦人家,规矩严肃,戏子变童,只在前厅服役,没酒席的日子,并不许私自出入,就是戏酒,也只是庆寿贺喜,不得不用他们。开行人家邀远来商贾,请妓陪酒,不得不扮一本戏,其他也清谈的多,宁可酒筵丰盛,可以娱宾罢了。可见我静如镜,民动如烟,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,不亏秦御史锄奸在前,李御史诛淫于后。后来人人要做好官,不为势怵,不为利夺,怎能够风俗移易。就是虎丘山上,三十年前,良家女子,再不登山游玩。若有女子游山,人便道是走山妇人,疑他不良。近年晴天游山的,多则千人,少亦百人,雨天游山的,亦尝有一二十辈,甚至雨过地滑,千人石上有跌倒的,衣裙皆湿,嬉笑自若。这二三年来,也毕竟少了,远方来的诗人墨客,多聚在上山僧房。每至房头填住满了,没得下处,或就在船上住了。早晚上山游玩戏耍,如今也觉僧房空闲,没生意了。三拙、王子嘉死后,苏州的人,没一个不称快。来往的,不问三拙,或有问王子嘉的,也只道:“满嘴须根的老旦,就如娼家已过三十岁,有何妙处?”把这二淫孽,直似雪消冰化了。有一个前朝诗翁,也曾明末出仕过的,姓黄,诗名远播。忽一日题诗在壁,却是哭王子嘉的诗道:
一代风流容,西陵叹落霞;赏音空有泪,忆昔更无家。谁共虎丘月,徒悲茂苑花;广陵散已绝,不复问红牙。
忽然一日,有浙西几处游山的,也像似仕宦,抬头见了这首诗,不觉一齐大笑起来。道:“王子嘉不过一变童。近日年已半老,捱身作南北通家,远来宾客,贪他寻分上,做东道主,住在近虎丘的半塘,招摇城市,自己忘了是优人,过客也被他惑了,纵容得他出户入闺,行奸卖俏,幸得其正包龙图的李御史,一齐同淫僧毙之杖下,方将为朝野称快,作诗哭他,已贻笑于正人君子了。何至说广陵散已绝,不复问红牙,抬高到这等地位,乃敢揭之于千万人往来之地,不知他有何恩爱,不怕人笑骂若此。”旁有一老僧道:“前日黄大人寓在轩中,月明之夜,似梦非梦,忽见王子嘉走来作了个揖,分宾主坐定。忽然哭着,告诉苦楚,话未半句,忽风吹树枝,打在窗上,陡然惊醒。因此感伤,作诗一首,黏在壁上。”众皆大笑道,或向为所惑,因梦作诗,自有何妨。只是奖赏太过,使他难当,一代风流客,难道一代只这个淫优,若此君是女子,定嫁他了。广陵散已绝,尤为可笑。有一位道:“既遇吾辈,当以一诗和之。诗题是哭王子嘉,今我的意思,是哭这首诗。”其诗道:
信步登临处,俄然见晚霞;诗成因夜梦,梦醒忆通家。谁不堪共月,使令恸落花;哭君哭罢后,毕世失红牙。
吟罢,大家笑了一回,下山去了。可见人心爱憎不同。爱王子嘉的,升之九天,恨王子嘉的,抑之九渊。
看官你道,还是爱的是,还是恨的是,方信淫优不遇名御史,毙之杖下,他宣淫未已,作恶无休,把好好一个世界,变成禽兽世界,天必不肯轻饶过他。况三拙淫秃,更恶更毒,造假银,炼假丹,恃力强奸。王子嘉做不出的,他偏要做,苍天肯饶过他么?
又过了一年,一个陕西客人,在苏州卖完了西货,要往北京,探望一亲,然后西去。腊月下旬,才到长安地方,饭店歇了,打帐次早入京,店少客多,各房都满了,只一间小小草屋,一个老道人在内歇宿。店家领这陕西人进去。道:“今晚客多得紧,爷只好权住一宵罢。”陕西人带一小,即只得往下了。先与老道人拱了拱手。老道人便道:“老丈从苏州来,看见三拙、王子嘉打死么?打得也好?死得也好。”陕西人道:“咱在苏州实是看见枷死的,但咱又回乡了一遭,并没人问及,今已二三年了。老师父何故,忽然问起他两个?”老道人道:“老丈在清江浦,偷了行家的娘子,如今满脸淫气,透出天庭,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变,你道三拙、王子嘉,是今世作的恶么?三拙前生是尼僧,犯了佛戒,遍地偷人,今生应还他淫报,被淫一次应还一个,只是淫了他母,又要淫女,念头刻毒,且青天白日,肆淫无忌。假银子、假首饰,千般百诈,积恶太深。故上天震怒,借清正好官,打死了他。救世君子,要戒人淫乱,说淫为万恶首,孝为百行原。实则一宿之缘,也是前生注定。谓之恶则可,谓之作恶则未可。三拙才唤做作恶,怎不死于非命。咱曾劝他淫气太重,不可妄为,他自不依咱言,故此假死以避他。若说王子嘉,原是万历年间,东江米巷里,一个有名的小唱。他被大官大商,各处的人弄了十年男风,后来娶了妻房,又不管束他,不娼而娼,又被多人淫媾。今世故以良家女子,前生有缘的,把他淫了,以偿前孽。但他不该交通大老,擅递线索,又诱人发妻,以媚显要,自称相公,以乱纲常。故此也在劫数,被名御史打死。他的妻与妾章观,还要大受人淫辱,报应完了,再得人身。不比三拙,得罪佛戒,永生堕落。”
陕西人听了这班说话,拜倒在地,求他忏悔清江浦的罪过。老道人道:“不妨!不妨!只自今以后能戒谨不淫人妻女,自保无虞。”陕西人谢了教,吩咐取晚饭来,言之未已。只见老道人把袖一拂,出门去了。急急追出,并无踪影。店家都说,并不曾出来,陕西人各处搜问,总言未见。只见庭中大梧桐树,摇摇曳曳,光影甚异。陕西人大加诧异。
次年,到苏州来,每每向人传说,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,毕竟如何?可为贪淫肆恶者劝戒,有请为证:
笔光澹宕墨光肥,底事茫茫任溅挥;班弓射矢弦与韦,风啸影移随意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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